第二十一回 賢令尹竟得色彩 棧房主細說根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二十一回 賢令尹竟得色彩 棧房主細說根由

    却說陸稼書改姓鈕,跟小南京到申衙前沈家賭場押攤寶,贏了三百餘兩銀子。帶了籌碼回到查家橋高陞小客棧,僕人迎接進去。開棧房老板見客人去而復來,格外歡迎,早已問過陸僕,曉得航船未開,又有一夜生意。陸公走進房間,坐下來,滿肚皮尋思:申衙前在吳縣衙門左近,料必歸吳縣管轄。聽賭徒說城內城外二十八頭衙門,頭頭衙門中人與沈繼賢往來。此人有此聲勢手段,决非等閒之輩,所瞞者不過一個撫臺湯公,聲名被他玷污不少。此時得有真憑實據,若不密告湯公,未免有负一番栽培之德。又想:吳縣姜霞初,平日與我無仇,倘使被我密告他地方上有偌大賭窟,一旦巡撫得知,難保不丢官問罪。若先見姜公與之說明,同他兩人出首,畫虎畫龍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走漏風聲,賭場暂停,俟巡撫去查,渺無形跡,豈不是我之多事?非但無功,反而加罪欺弄上峯,罪名非淺。故而坐在榻上神志寂寞,定睛發呆,不言不語,廻腸如辘轳般的旋轉。這又不是,那又不是。繼而想着了:我與姜公雖屬同僚,而同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姜公為官清正,此賭場事並无關節,儘可原諒;若得賄包蔽,則未免辜负君恩,治民反而害民。但是我初到蘇州,究不知姜霞初平日官聲如何,且一問此地開客棧主人,即可分曉。

    陸公想定念頭,霍地裏立起來,喚僕人呂貴。呂貴請問有何分付,陸公對呂貴道:“你快快到外邊去,請高陞主人房間裏來,我有事託他,教他一人進來。”呂貴答應出去,不多片刻,棧房主胡禮圖,一步三跳進來,含笑對陸公道:“老相公,啥事體,阿有啥見教?”陸公笑微微答道:“開翁這俚來請坐,小事談談。”那胡老板就坐在床沿前一只方骨牌櫈上,陸公坐在板鋪上:“我今朝欲乘航船歸去,不巧航船未來,所以重來住一夜。我實在獨自無聊,特來請你進來閒談閒談,破破寂寞。且請教,你現在蘇州的縣官,那一位聲名最好,缺分最優,進款最豐?申衙前一帶是歸那一縣管轄?老板你久住蘇州,必能深知其細,乞道其詳。”這位胡禮圖先生,近處綽號叫他七步查,又叫百有份,平生素性頂喜歡管閒帳,善於弄攤手講張,三日弗嘴酸、四夜弗口乾的長舌根說話祖師,今朝有人請教他閒談,正是酒甏到紹興,中了區區的下懷,遂接口笑道:“老相公,倷阿是要問蘇州地方官情形,並非誇口,我來一椿一椿的奉稟你老人家聽,還是粗講呢?還是細講?”陸公笑道:“何謂粗講?何謂細講?”胡老板也笑道:“粗講了,表一過,貓頭上一扯,狗頭上一抓,說東忘西,說南忘北。細講則未,有一得一,從頭至尾,原原本本,賽比吳鐵口算命,班班可考,句句可證。”陸公笑道:“這就請教,相煩細講罷。”胡老板道:“老相公,你問申衙前,乃是吳縣管轄。說起吳縣地方,極其廣闊,一年上忙下忙,田糧非同小可。這筆進款,是份內應得的,倒也不必提起他。你老人家說的申衙前,那申衙前有一個大進帳,真是勝過沈萬三的聚寶盆。我想沈萬三的聚寶盆,還要有銀子放了下去方始盆裏有銀子生出來,這沈繼賢的搖寶盆,不必放銀子在裏頭,而銀子日夜搖弗完。明朝姓沈的有聚寶盆,清朝姓沈的有搖寶盆。”陸公聽了沈繼賢搖寶盆,心中暗暗明白,他場裏的牙籌還在我身邊呢。胡老板鼻子管哼了一哼:“老相公,說着這申衙前沈繼賢,神通廣大,手段活潑,心思刁惡,產業充足,爪牙密佈,妻妾羅列,僮僕如雲。真正食前方丈,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出身本是藩台房庫,後來巴結官紳,與一班大奸大猾袁槐客、徐掌明、施商餘等連絡一氣,結拜弟兄四人,你商我量,如同一人。倘使碰着患難之處,四家頭打通銀子儘管用,即随弄出人性命——俗語說得好,天大個官司,只要地大個銀子。有了銀子擋頭,再怕什麼呢?所以他四個老爺,人性命看得如同兒戲,弄殺個巴人,比了殺一头狗還要看得轻!因此上人人側目,個個搖頭,那個再敢吃了豹子膽,去捋他虎鬚?有一椿頂頂詫異事體,待在下來細细的講與你老先生聽,恐怕你老人家聽了,也要怒髮衝冠呢!去年三月初頭清明时節,豔陽天氣,正是桃紅柳綠,翩翩團扇,緩緩羅裙,白袷青衫仕女,嬉春陌上,虎邱山塘,簫鼓畫船,萬人空巷,好不熱鬧。施商餘也叫了一只六門旗槍燈舫,約了城裏幾位有名的鄉紳,都是彭宋潘韓公子爺,船過南北濠,就在幾家堂子裏出條子,叫了十幾個婊子,如花如玉,嬝嬝婷婷,彈絲吹竹蕩山塘。這只船一路在山塘七里湖裏打招搖來搖去,搖船朋友個個年輕力壯小夥子,三出跳雙點篙,一只船好像一條彩龍,兩岸看的閒人自然拍手喝彩叫好。施商餘左擁右抱,真是一個活神仙,岸上的人那個不羨慕?後來這只船打了一泡抬,停在野芳浜吃飯,猜拳唱曲,閒人看見施商餘在船艙裏,那個不認得他?就有不認得他尊容,聞其大名也要過來瞻仰瞻仰丰采。恰恰有一家住在東城臨頓路潘儒巷口開銀匠店的,正月裏為大兒子討了新婦——小人家討新妇不很容易,老夫妻自然快活。這一日合家歡,老銀匠領了老家婆、大兒子、新婦,也雇了一只小船出來遊賞春光,作樂作樂,也隨眾照例,山塘湖裏打了幾個招,進浜停船吃飯。巧不巧恰巧船碰船,這只老銀匠的船停在施商餘的船並肩,春三月,遊春船四面船窗一齊卸落,那施商餘懷中抱了兩個粉頭,正在說笑,老銀匠新婦也打扮得花花綠綠,不應該對他嫣然一笑,一陣風來吹過粉花香,施商餘聞着花粉香,掉轉頭來,正見那銀匠新婦!老相公,你想這施商餘,还不是殺不可赦麼?馬上色膽如天,不避耳目,在千人百眼時候,竟其伸手過船艙,照準那新婦面孔摸來。新婦不提防被他一摸,嚇得臉漲通紅,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那老太婆自然拔出嘴來就駡,他的丈夫更加怒火上冒,就在桌上把酒碗象牙筷一齊飛過去了。這也無怪其然,白晝調戲人家婦女,該當何罪?艙裏忽然吵鬧起來,後梢頭搖船人看見了,這班船戶走千家的,久已曉得施商餘利害,今朝看見坐客闖禍,不當穩便,明知是施商餘,大差特差,無如他的势燄薰天,誰敢吹他一根汗毛?今朝坐艙客人老虎頭上去拍蒼蠅,一定嘸不便宜的。船老板急急忙忙,滿頭冷汗,從後艙平基板上,小狗似的爬出來,連那鍋子小菜碗一齊打翻,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對銀匠老板道:這是施商餘本人,不得了,不得了!說完馬上鑽出去,到後艙喊船夥計,快些搭上櫓搖。他母子聽得‘施商餘本人’五個字,賽過忤逆兒子聽得了雷響在當頭,轉嚇得一響都不響。老銀匠別樣弗說,獨自縐眉頭拍手說:‘窮人薄福,不該應今朝出來白相。窮人開心,大禍臨門!’反怪老家婆何以要駡人,兒子少年不更事,何以要飛盆擲碗?摸摸你家小,也不甚要緊,發火也要看看清人頭。今朝好出出色,該該死!頃刻之間,急得面孔像温將軍,青一塊黑一塊。後來轉去了,恐怕施老賊出花樣,就把新婦一雙眼睛,用石灰弄瞎!可憐做了殘疾之人!過一日,施商餘果然差人到銀匠店裏,借名打首飾,意欲報復。打聽新婦眼睛已經灰瞎,別人添了好話,總算格外看鬆,不曾家破人亡。然而施商餘搭沈繼賢敢於如此横行,皆由吳縣大老爺包庇之故……”

    棧房老板正要講下去,忽有人來喊他出去,打斷話頭。陸公點頭轉念:初不料姜某如此可惡!料棧主所說非虛,我也顧不得同寅之誼,且待明朝帶了籌碼,上院將上項事一一稟明。所瞒者惟巡撫一人,湯公明鏡高懸,被手下昏矇,豈不有玷官聲?我去告稟,也决不會怪我多事。遂與呂貴出棧門,到巷口小飯店裏吃了夜飯。一日也覺得有些困倦了,吃了夜飯隨即回棧安睡,一宵無話。天明起身,梳洗畢,整衣冠,吩咐呂貴看房間,也不與他說明上院,誠恐小不謹慎,洩漏一絲風聲,大為不妙。陸公袖了手本,踱過查家橋,走到轅上號房裏挂了號。號房是何等势利,曉得陸知縣是初試第一名,撫台最是賞識,誰敢怠慢?立即通報。不多片刻,號房出來說請見,陸公匆匆跟了號房,走進東花廳,揭起門帘,湯公含笑出迎。陸知縣上前,照下屬通例打千請安,分賓坐下,一面送茶。陸公此來告稟密情,不知湯撫台如何辦理,且聽下回分解。

    評

    陸公宅心既正,處事復周,觀其歸寓後思索一番,即可知賢者用心,無微不至。

    胡禮圖健談如此,真所謂閒嚼蛆兒者。然對於陸公一席話,言者無心,聞者有意。不如此,亦正不足以堅其告發之心。則胡禮圖亦不得謂为無用矣。

    施商餘遊春一節,文筆極清丽瀟灑,其描寫戲銀匠媳婦處,尤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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