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遇幫閒親訪賭場 打白虎大赢籌碼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二十回 遇幫閒親訪賭場 打白虎大赢籌碼

    却說陸稼書在萬年春啜茗,聽得因賭而打架,有人大講賭經,就此探問情形。那招耳朶茶客誤認陸知縣為湖州鈕鄉紳同族,意必鄉間有錢富戶,欲想引入賭場,所以一聽鈕老老問起沈繼賢,他就竭力揄揚,說得沈繼賢家產如何富,手段如何闊,交際如何廣,妻妾婢僕清客閒漢如何多。天花亂墜,寶雨繽紛。陸公聽了,含笑點頭,裝出狠歡喜的神氣。那招耳朵看姓鈕的老者有些入彀的形狀,遂問道:“鈕老相公,可高興進城去看看蘇州沈家的場面?看得高興,還可以白相兩記。横竖這邊場子裏,隨便什麼都有,只要你大老官有銀子,無論什麼都辦得到。就是殺了人,也只要求沈繼贤一句閒話,康熙皇帝弗在心中;湯撫台如此清廉,也困在半夜裏夢中,一些風聞也不知;就是現在嘉定縣陸稼書,調到吳縣來,恐怕亦不能查訪。大大小小廿八頭衙門,新新舊舊九十家紳戶,那一處不與聯絡?單單瞞了一個豆腐湯朋友,這叫瞞上弗瞞下。鈕老伯伯,你老人家高興的白相相,我小南京可以奉陪。”陸公聽他如此說得沈家利害,湯公被他瞞過,為害地方不淺。今日正值無事,不妨跟只閒漢進城去看看,究屬若何光景。想定念頭,即對僕人附耳說了幾句,僕人隨手挑了行李,出萬年春店門,一直上萬年橋進城去了。陸公看不見了挑擔的,回轉身來,笑微微對招耳朵道:“好了,打發他先進城,我們今日可以暢遊了。尚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招耳朶道:“慙愧慙愧,晚輩南京出身,從小跟娘住在胥門皇亭頭,專門幫幫閑扯扯牌頭,日裏吃吃太陽,夜裏吃吃月亮,別人叫我小南京。”陸公聽了“扯扯牌頭”這一句話,倒有些不明白,上文有“幫幫閑”三個字,諒必也是幫閑之意。也不便再問,自己摸出四文錢來,還了茶鈔,也與他桌上兩個茶還了八文,坐在桌上的人都說聲謝,另有一個暢胸的少年對小南京道:“你今朝好過門哉。”小南京一笑,一跳先走,“鈕相公,一同走罷。”此時陸公腹中着實有些饑餓,走出茶館,過了萬年橋進城,一直過來遠橋臬台衙門前,好不鬧熱。陸公見一家小飯店,扯小南京一同進去吃了飯,請他吃了一斤酒,付鈔出飯店,過臬台衙門棋杆下,有兩塊五尺高二尺闊的木漆牌,上寫“訪拿貪官污吏,剪除勢惡土豪”。陸公看了,暗想:這兩塊木牌,明明欺人!貪官污吏,幾是訪拏?势惡土豪,何曾翦除?可歎可歎!

    一路看看風景,小南京領了他轉灣走養橋持太平橋、慈悲橋、水潑粉橋,轉灣就是申衙前,一個極大的水磨竹絲六扇高大牆門,方方一塊照牆空地,这空地上歇滿賣糖擔、賣油荳腐的各種擔子不少,軋得挨挨擠擠,彷彿神廟前演戲酬神,門前竟其成市。也有驢子,也有轎子,也有高頭白馬,實似人家大喜慶一般。惟六扇竹絲牆門,關閉得緊騰騰,出進的無數人,都在上首一個石庫門内。小南京回轉頭,來呼聲:“鈕老相,此地此地!到哉到哉!”陸先生點頭會意,走緊一步,跟了小南京在人叢中,軋進石庫門。只見狠長狠長的一條備弄,備弄内出来的人,都是手捧銀兩與牙簽籌,進去的人各與出來的人招呼,極似朋友熟識模樣。小南京也不住口的招呼人。約摸走了有五六重房廊,轉了一兩個彎,小南京謂陸公曰:“鈕老相,你看看沈府上的房屋,進深麼?將要到了。”陸公口中答應,心裏狠是納罕。再過了一個小花園,在牆上另闢一個月洞門,月洞門是圆式的兩扇珊瑚飛金門,上有磨細方磚雕出蕉葉式的一塊小横額,題上“寒玉”二字,下款“董其昌”。這月洞外有五六人把守,一見小南京,即便招呼。小南京走到了月洞門外立定了,含笑對陸公曰:“鈕老相發財恭喜恭喜,請你進去,大得其意。”說罷,那門外的人把月洞門一開,陸公也不問所以,料想其中必定即是賭場了。

    陸公挨進月洞門,那門隨即關好。一望前邊,是一只七開间的大廳,庭心裏都是些吃食小擔子,也有竹籃提托在手中,挾在臂彎,頂在頭上的,來來往往,却復不少,竟與會場節場戲場無異。只見大廳上東也圍攏一堆人,西也圍聚一堆人,七間廳屋,間間聚攏一簇人頭在那裏。陸公走到人堆裏,要看是賭什麼,再也擠不上。人雖眾多,聲音却是寂靜。只聽得有一人朗聲似唱又似說:“……白熱落掂阿來嘸不要開……”唱道:“亮又亮哉梅花一朶落地個,青龍對門白虎個,出進浪向起身個,龍腳浪向帶角個,廿兩頭浪啥個,卅兩要赢足百個……”其聲清脆,聽他唱了一陣,只見有幾個軋出来,手裏拿了無數象牙短籌,走至沿窗另一枱上,把牙籌上去换銀,天平砝碼掂斤播两,狠為公平,與錢鋪子裏無異。陸公立在天平旁邊冷眼看,持籌來兌銀的人也絡繹不斷。這牙籌一面是鐫刻花草,一面鐫刻申字,或沈字賢字不等。看了半天,實在莫明其妙,自出母胎未曾見過。想起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君子不恥下问,林和靖謂天下到處皆學問,學問學問,要學必須問,不問那裏會曉得?正在想問,忽見有一個人空手走来,攜了長湘妃竹旱煙管,陸先生上去打了招呼,請問他賭場規矩、籌碼兌銀的情形。那人一看陸公極像一個鄉下曲辮子,又是南路口音,所以是一是二的告訴他明白:押牌九一兩銀子赢一兩,押攤寶一兩赢二兩八錢,這牙籌五兩起碼,一千兩為止。莊家赢了一擄頭,如輸了,把銀子一兩一兩的配出来,豈不周折?所以配牙籌,賭客取了籌,可以到兌换處來兌現銀,絲厘不缺。今朝弗兌,康熙三百年來兌也不妨。此地沈繼賢的籌碼,藩台國庫裏都好兌,擺廿四個枕頭睏覺也不要緊。陸公聽了,想道:今朝難得到此,不免待我照他說法,也軋上去賭他一賭,輸去了也不妨事。若然赢了,我可以拿此牙籌,直稟撫憲,作為鐵證。方纔在茶館裏,聽那小南京說,蘇州廿八頭衙門處處與沈家通關節,獨瞞撫憲一人。湯公嫉惡如仇,被下屬矇蔽,教他如何能覺?今日天假奇緣,嘉定航船不開,幾回曲折,有這幫閒人,小南京會引領我到這里親知灼見。待我拿得證據,稟明撫憲,為民除害,方為正道。

    念頭想定,一摸身邊却有六七兩銀子——何以陸窮鬼身邊有起銀子來呢?這是他的動身盤川。陸公身邊有六七兩銀子,也是難得的希奇事體。閒文休贅,書歸正傳,他走到東首一叢人稀少些的枱子上,此台上適逢上局輸了結帳,現在剛正亮攤,陸公靠近上首枱角白虎門上,搖官亮了三盆,即有人絡絡圍上來,將陸先生困在垓心。他是要牙籌來作證據的,並不是想贏錢——你想陸老伯伯道學先生,肯賭錢麼?今日此來,也是沈繼賢一班賭棍淫賊合當有事,死日臨頭,故而鬼使神差,無形無蹤,陸稼書來會到此,賭钱取去真實憑證,踏破確切切地盤——他摸了二三兩碎銀在手中,也不知押在那一門,也不知何為白虎何為青龍,管他東西南北,立在近處,就押在近處一門罷。開開盆子來,恰正白虎;又押,陸先生是不懂多少,配了他兀自未知,第二盆開出來,又是白虎,莊家再配牙籌,他又不動,仍舊一堆大小牙籌,連第一次的本錢,都堆在白虎門上。別個賭客看他鄉曲,倒像一個老賭鬼,等到第三盆唱出來,梅花一對落地個,又是白虎三連響。這一配,连本帶利有四五百兩銀子。莊子停盆取骰子,陸先生見連赢三次,也不再押,取了籌碼,袋在身邊,挨出人叢中去。也不到沿窗兌現銀,四邊再看了一看,子細走出天井。那庭心裏吃雜食的人真不少,甜甜鹹鹹都有,陸公走至月洞門,自有守門的看你要出去的形狀,他就把珊瑚漆門一扯。陸公纔出月洞門,小南京已在洞門口歡天喜地的迎接上來,說:“恭喜恭喜!鈕老相發財發財!”陸公倒又一大希奇,問小南京道:“我在裏頭賭錢,你在外邊何以得知?”小南京笑道:“這裏風聲極靈,莫說即在賭場中事體,就是大小衙門裏打個涕、放個屁,都會得知。”陸公聽了一怔,口中假說:“如此利害!”小南京道:“不利害,不成為沈繼賢。”一頭說,一頭跟他走。陸公明白了,他曾說日裏吃太陽、夜裏吃月亮,他是幫閒惯的,今朝引領我到此間得了贏錢,無非想幾文好處。隨即與了一枝二十兩銀子的牙籌。那小南京快活得什麼似的,千多萬謝,約鈕老相明朝仍在萬年春聚會,千萬叮嚀而別。陸公緩步問信,踱至胥門,來尋高陞客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陸公一路與小南京閒談,问者有心,答者无意,一經挑逗,情形畢顯。作者寫其漸漸入港之致,無語不肖。

    以湯撫台之賢,而沈姓賭窟,猶為所朦蔽而不知,甚矣,為民牧者之不易也!

    門戶重重,亭臺歷歷,寫沈繼賢家自是豪富不凡。『沈某的籌碼連藩台國庫都可兌』,小南京兩語,道盡其聲势煊赫之致。

    陸公素不知睹,而為取證計,不得不下注。此類情形正不易寫。

    附金匮錢梅溪「泳」《履園叢話》一則:國初蘇州大猾,有施商餘、袁槐客、沈繼賢,吳縣光福鎮則有徐掌明,俱攬據要津,與巡撫兩司一府三縣聲息相通,魚肉鄉里,人人側目。太傅金之俊歸田後,屢受施商餘之侮,至患膈症而歿。施下鄉遇雨,停舟某船坊內,主人延之登岸,盛饌款留。施見其家有兵器,遂挽他人以私藏軍器報縣拘查,施佯為之解救,事得釋,曰:以此報德。而其人不知也,再三感激,餽之銀,不受。適鲥魚新出,覓一擔送施,以為奇貨。施即命其人自挑至廚下,但見鲥魚已滿廚矣。又見一銀匠妻貌美,曰:此婦眼最俏。匠聞之,以石灰瞎妻眼,恐其計奪也。其勢燄如此。後金太傅門生某者來官江蘇,臬使聞其名,百般羅織,杖斃之,沉其尸於胥江。沈繼賢嘗與人鬬牌,被人誤捉一張,沈曰:我之牌,誰敢捉?其人曰:捉爾何害?沈唤家人耳語,少頃縣差捉其人去,其人恚曰:犯何法而捉我?沈笑曰:捉爾何害?關諸刑房三晝夜,備受苦楚。又一勢家款客,沈上坐,有一少年至向沈一拱,滿堂駭然,責少年。少年曰:我不認得沈繼賢,何妨乎?未幾,少年被盜攀害,下縣獄,其父兄以五百金求沈解救,得脫,踵門叩謝。沈曰:此事乃余討情。以五百金還之,少年懇受不從,感激無地,叩首不已。沈笑曰:如今是認得沈繼賢了。少年始恍然。以致吳中有一俗語:得罪了你,又不是得罪沈繼賢,怕什麼?亦可想見其為人矣。後被巡撫湯文正公杖斃於玄妙觀三清殿下,暴尸七日,滿城稱快。徐掌明住光福鎮,與崑山徐狀元聯譜,势可炙人,諺云:長吳兩縣印,不及掌明一封信。嘗與至戚黃振生有隙,令人毆死,村農扛屍至黃門,如張員外殺王德保正詐周羽故事,訐訟十三年。至康熙二十二年,制台王公新命斷結辦,徐掌明發遣,尋以逃歸論死。其子名遜如,扮强盜入孫氏室,姦污其婦女以洩舊憤,一婦被奸時摸盜手有六指,知為掌明子,案破,立斬。掌明之父,亦被湖寇赤腳張三餘黨斫死,三代不得首邱。殆所謂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耶!袁槐客死後,其子流落為盜,問立斬,亦天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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