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灵塔丛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志军 本章:第八章 灵塔丛林

    搜寻炸药在布达拉宫的主要殿堂同时进行,几乎所有布达拉宫的喇嘛都参与了行动。基本上是在哪个殿堂行走的喇嘛负责哪个殿堂的搜寻。他们熟悉自己朝夕相处的地方,爬高就低地搜寻着,把那些他们掌握的暗洞和蔽角都扫了一遍,然后又去检查哈达的皱褶、唐卡的卷轴、佛像的前后、梁柱的夹缝、斗拱的雕洞、供品的器皿,以及佛龛、经函、床榻、橱柜等等所有他们想到的地方。

    来参加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外寺僧人都很好奇,不断有人问:“你们在找什么呢?”布达拉宫的喇嘛们都得到了“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的指令,宁肯装聋作哑,也不会说实话。但越是守口如瓶,就越发引得外寺僧人猜疑不止。他们大部分来自西藏各地的格鲁派寺院,少部分来自宁玛派寺院、噶举派寺院和萨迦派寺院,对布达拉宫在这样一个隆重而庄严的日子里出现的纷乱和怠慢非常不满。

    “往年总会有人把我们引导到诵经的座位上,今年怎么没人管我们,我们的座位在哪里?”

    “法会的主持变了嘛,今年的主持是瓦杰贡嘎大活佛。”

    “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不是格鲁巴的骄傲吗?”

    马上有人反驳道:“瓦杰贡嘎大活佛当然是格鲁巴的骄傲,他以为来诵经的上师都是头上有顶灯,胸腔里有心灯的人,若是引导他们那不是看他们不起了吗?法会的主会场在司西平措,找个座位坐下就是了。”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也在猜疑,也在打探,没打探出什么,就有些紧张,担忧布达拉宫正在发动所有喇嘛寻找“七度母之门”的伏藏,那不就乱套了吗。即便他们的行为跟“七度母之门”没有关系,那也是非常不利的,万一破坏了伏藏现场,伏藏就会自动消隐。

    邬坚林巴说:“我们应该阻止他们。”

    阿若喇嘛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更希望得到不动佛的明示。”

    邬坚林巴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阿若喇嘛说:“不动佛的明示不等也会来,现在我们应该去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瓦杰贡嘎大活佛来到白宫顶层的西日光殿里等待搜寻炸药的消息。西日光殿曾是五世达赖喇嘛办公、休息、读经、修行的地方,由大福妙旋宫,福足欲聚宫、喜足绝顶宫、寝宫和护法神殿组成。其所以叫日光殿,是因为最初修建时敞开了五分之一的宫顶,类似一个天井,让阳光直射而下。那时西藏没有玻璃,不可能建成玻璃房,一般是夏天的白昼敞开宫顶,冬天和雨天以及晚上再用篷布苫住。但瓦杰贡嘎大活佛却认为,日光殿这个名字是当时的摄政王桑结起的,最初的含义是,五世达赖喇嘛使格鲁派成了西藏的执政僧团,又得到了清朝大皇帝金册金印的敕封,他是西藏的太阳,他居住的地方自然就是日光的殿堂。没有人反对他的看法,可问题是自从瓦杰贡嘎担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之后,除了晚上修行或者接见弟子时去坛城殿,其余时间都待在西日光殿里。西日光殿成了他办公、待客的地方,他把大事小事都带到这里来处理,让那些跟他一般高矮的教界大德有了别的想法:西日光殿,那是属于你的地方吗?你不是不明白,可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呢?

    现在,瓦杰贡嘎大活佛就站在西日光殿阳光最灿烂的大福妙旋宫,对各殿堂的搜寻头领、几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喇嘛说:“不是没有,是没有找到,再去找,看看哪些地方你们还没有想到。”他拿起供桌上的香蕉撕开了皮,拿起苹果做了一个剖开的手势说,“比如,这些里面。”又拿起一根筷子在一盏酥油灯里搅了搅说,“还有这里面。”

    几个搜寻头领匆匆去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对一直守候在旁边的管家说:“警察呢,他们有什么发现?”

    管家说:“他们从雪村开始搜查,这会儿还在德阳厦。”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还在德阳厦?太慢了。”

    管家说:“警察搜查得很仔细,地毯式排查,快不了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派人盯着他们,随时报告搜查进展。”

    管家走出大福妙旋宫,在护法神殿门口看到古茹邱泽喇嘛正在和四个宫外高僧说话,就招招手说:“进去吧,进去吧。”

    古茹邱泽喇嘛弯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样子,然后带他们走进大福妙旋宫。紧板着面孔的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见他们,立刻就和颜悦色起来,说了一些东道主的客气话,请大家坐下,又让侍从喇嘛端来了奶茶。

    这四个宫外高僧是来自拉萨下密院的图巴活佛、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以及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

    下密院的图巴活佛首先开口:“布达拉宫的喇嘛们都在忙什么?好像丢了经,经不是都已经记在心里了吗,还怕诵不出来?法会的时间就要到了。”图巴活佛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是教界著名的密宗大师,对宁玛派的大圆满和噶举派的大手印都有令同道惊羡的证悟,面对瓦杰贡嘎大活佛这样比自己年纪小的同道,说起话来自然是不客气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低着头不说话。

    古茹邱泽喇嘛说:“佛陀之经加上古往今来大德们的著述,我们的经是多如牛毛的,谁能全部记在心里呢?”

    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说:“不,不是在找经,房梁案底会有什么经?到底在找什么,我们有权利知道。”

    瓦杰贡嘎大活佛闭上了眼睛。古茹邱泽点点头,又摇摇头。

    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大家担待,我们四个毕竟都是从布达拉宫出去的。”

    古茹邱泽说:“四位上师都在布达拉宫有至少十五年的修行时间,本来就是布达拉宫的人嘛,当然有权利知道。”

    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说:“不见外就好啊,说吧,喇嘛们到底在忙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睁开眼睛说:“图巴上师的责问是对的,我们不仅丢了经,连心也丢了。布达拉宫是什么?是我们的心脏。”然后以一个布达拉宫大活佛必然会有的傲慢扫视着大家说,“你们不会不知道今天是一千个叛誓者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日子吧?”

    图巴活佛哈哈一笑:“你担心他们会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点火引爆?我都来了,我没有预言,你担心什么?这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摇摇头说:“不会出现的只是一千个叛誓者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可能,但爆炸随时都会发生。”他把叛誓者的叛誓者那个高个子喇嘛的死和死前的告密说了出来。

    图巴活佛忽地站了起来,以少有的严峻瞪着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另外几个客人也都站起来,面面相觑。

    苯波甲活佛气愤地说:“已经三年啦?三年中每个月都有叛誓者来到布达拉宫添加药量,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那么,那么古茹邱泽喇嘛你在干什么?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吗?高高在上的大师,你修行的功力都到哪里去了,‘七度母之门’难道没有给你提供任何预见的能力?”

    在场的人听明白了,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苯波甲活佛的指责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的范围,完全是考场争辩的延续。所有人都知道六场考试已经结束,结果是三比三,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之后,将举行第七场考试也就是决胜局的考试。而苯波甲活佛的指责如果形成议论和共识,很可能会影响九位考官的最后投票,谁愿意把票投给一个给布达拉宫带来危险的人呢?不仅古茹邱泽喇嘛的竞任会一败涂地,就连现任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也得引咎辞职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脸色难看地扭头不理他。

    久米多捷活佛说:“埋怨布达拉宫的上师有什么意义啊?佛祖在上,本尊在上,都是崖洞岩缝里出来的人,我们几十年的苦行或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显示修为的日子,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图巴活佛同意地击了一下掌,转身就走,突然又回来说:“在场的几位听着,竞赛佛法的机会来了。”

    大家都望着图巴活佛:什么意思啊?

    图巴活佛说:“修行有深浅,佛法有高低,衣钵有明暗,成就有大小。让我们四个都来显圣吧,谁找到炸药,谁就是我们大家的上师,也是你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上师。你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就要让出来给这个人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板着面孔毫无表示。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这个恐怕不妥,竞任考试正在举行。”

    图巴活佛说:“谁都知道苯波甲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已经是三比三的平手,不必再考下去了。现在,另有高僧要脱颖而出。”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你已经八十五岁了,不去准备涅槃,哪来的心思竞争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图巴活佛说:“我是为了我吗?我是为了苯波甲活佛。苯波甲活佛,拿出你的真功夫来。”又向前逼问一句瓦杰贡嘎大活佛,“行不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看到久米多捷活佛也有逼他同意的意思,便望了望自己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说:“尊师,我看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又把眼光投向苯波甲活佛。

    苯波甲活佛愣了一下说:“大家说行,那就行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着头,一字一顿地说:“为了尽快找到炸药,为了布达拉宫,我们都应该摒除私念,全力观想。我同意图巴活佛的意见,谁找到炸药,谁就是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图巴活佛和久米多捷活佛一前一后走了。

    接着,苯波甲活佛也走了,他说:“我很远很远的前世曾把自己的灵识寄居在格萨尔的一只战狗上,战狗是用鼻子作战的,我今天就要试试我的鼻子灵不灵,闻也要把炸药闻出来。”

    大福妙旋宫里,只剩下了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和古茹邱泽喇嘛。瓦杰贡嘎大活佛喘口气,摩挲着胸前的佛珠,平静了一下,探询地望着森朵才让:你不走,就是还有话要说。

    森朵才让朝门口看了看,再次落座,用左手弹了一下右手,一连做了三个深呼吸,仍然难以平静,便使劲闭上了眼睛。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关键时刻你不会和我作对吧?”

    森朵才让说:“和你作对的是你的命运,今天的布达拉宫要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和炸毁布达拉宫同样震惊的还有‘七度母之门’的浮现,有个名叫香波王子的俗家掘藏者来到了拉萨你不会不知道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点头,他早就知道了,而且内心是欢喜的,但他觉得不到时候决不能表现出来。他说:“听说过,警察正在通缉他,他为掘藏杀了人。一个掘藏者一旦和罪孽有牵连,伏藏就会离他而去。古往今来的佛教徒有多少人想开启‘七度母之门’而未能实现,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是个梦。什么香波王子,很可能就是个盗窃文物的罪犯。”

    森朵才让说:“上师你错了,香波王子是一个伟大的掘藏者,他的转世传承我们无从知晓,他的法脉却正在显露出来。所谓罪孽或者没有,或者是护法神的震怒。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能阻拦他,一定要帮助他。”

    瓦杰贡嘎大活佛惊诧地“嗯”了一声说:“帮助他?莫非此人已经来到了布达拉宫?”说着,把犀利的眼光扫向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赶紧说:“我也是刚刚知道,还没有来得及禀告尊师。”

    森朵才让说:“如果我的观想没有错的话,他们这会儿正在达松格廊道,他们当然不是来避难的,更不是来诵经祈祷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甩了一下胸前的佛珠,站起来说:“你是说‘七度母之门’就在布达拉宫?”

    森朵才让突然睁开眼睛说:“不是我说,是香波王子说。到目前为止,他是面对‘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时,唯一得到‘授记指南’的掘藏者。”

    这时管家拽着一个少年喇嘛跑了进来,声音颤抖着说:“大活佛,炸药找到了,在达松格廊道找到了。”

    2

    达松格廊道就是白宫东大门的门厅。四根雕刻精美、色泽鲜艳的大木柱散发着浓郁的殿堂气息,信仰从开阔如原野的德阳厦广场延伸过来,仿佛就因为这两根柱子,一下子由平民的质朴变成了贵族的繁丽。

    香波王子和梅萨仔细看过柱子,又拐向南壁。南壁之上,是五世达赖喇嘛在选择桑结为摄政王后、于“桑结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政教两者之职责妥交桑结嘉措尽守”的文告之下按上的手印。手印已被玻璃罩起来,加上岁月的遮掩,看上去有些斑驳却更加神秘。古老的权威以世间护法神的名义在监护一个摄政王的同时,也监护了整个西藏和西藏的灵魂。

    香波王子说:“没有五世达赖喇嘛,就没有摄政王桑结,没有摄政王桑结就没有仓央嘉措,没有仓央嘉措就没有‘七度母之门’,没有‘七度母之门’就没有我们。或者反过来,没有我们就没有‘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比起‘七度母之门’,我们算什么。”

    香波王子快速走动着,把廊道里的壁画看了两遍,最后停在一幅唐卡前说:“布达拉宫是立体的空间信仰,‘七度母之门’是看不见的时间信仰,它们因为我们的发掘走到了一起。”

    梅萨不想扯这些空灵的话题,指着唐卡右下角说:“这是什么?”

    香波王子凑到跟前看了看说:“无常的标识。”

    梅萨说:“我看是火焰,是爆炸的火焰。”

    香波王子说:“无常如同焰火,焰火一熄,就是灰烬。同样是飞扬,性质是不同的,所以佛说,诸法无常,心行处灭。”

    梅萨说:“你再看火焰下面是什么?是不是炸药,一包一包的,一包里头又是一管一管的。”

    香波王子“哦”了一声,仔细看看,却比梅萨看到了更要紧的。他指着一朵火焰描画着:“这不是一个梵文‘炸’字吗?”

    两个人紧张起来:爆炸的火焰、炸药的形状、显而易见的梵文“炸”字,没有比这更明确的启示了。唐卡反映的是一千多年前布达拉宫的构造和修建的场面,难道一千多年前的场面就已经预示了布达拉宫的爆炸?或者仅仅是唐卡制作者的预示,而唐卡标明的制作年代是“康熙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押送北京的这一年。这一年距今也有三百多年了,说明今天的叛誓者是按照三百多年前的指令进行秘密活动的,坚不可摧的叛誓者的传承居然如此富有成效。更重要的是,这幅唐卡精确指明了埋藏炸药的地方,就在这里——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真没想到,我们是来寻找‘七度母之门’的,却无意中发现了叛誓者埋藏炸药的地方,现在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这样的发现是不能捂在心里的,告诉他们,也算是给我们增加了一份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功德。”

    他们四下看看,没看到碧秀和别的警察,只看到几个喇嘛爬上梯子正在达松格廊道梁柱的空隙里摸索。

    香波王子两步过去,问一个扶梯子的少年喇嘛:“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搜寻炸药?”看少年喇嘛愣怔着不回答,又说,“炸药不在上面,在这儿。”说着,又退回原地,指了指唐卡右下角的司西平措大殿,“看到了吗,这就是埋藏炸药的地方,它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爆炸,快去报告。”

    但是在少年喇嘛看来,他指的是唐卡,而不是唐卡上的司西平措,他望着香波王子说:“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令是‘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你是从哪里知道布达拉宫有炸药的?”

    香波王子说:“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知道瓦杰贡嘎大活佛为什么不让泄露炸药的秘密。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比大活佛更不愿意引起大家的恐慌,扰乱了布达拉宫的秩序。”

    少年喇嘛给梯子上的人喊了一声什么,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和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管家撞了个满怀,愣过神来后结结巴巴说:“炸药,炸药,在达松格廊道。”

    香波王子觉得已经尽到了责任,招呼梅萨朝着达松格廊道那边的白宫东大殿快速走去,脚步是坚定的,心里却疑虑重重:达松格廊道并没有给他们灵感,他们和智美走了相反的方向,到底谁对谁错呢?

    东大殿门口非常拥挤,一些来诵经的喇嘛和信徒到这里就不走了,这里是大诵经法会的分会场。香波王子和梅萨被前后经过的人搓来搓去,举步维艰地站在人堆里。

    梅萨说:“我们都凑不到跟前去,怎么找啊?”

    香波王子说:“那就用心找,用灵找。这里是白宫最大的殿堂,曾经是西藏地方政府的办事机构。你往北看,最醒目的就是达赖喇嘛的狮子法座,法座是不动不移的,谁坐上去谁就是达赖喇嘛。悬在法座上方的匾额看清了吧,‘振锡绥疆’,匾上有‘同治御笔之宝’的红色玺印。同时这里也是白宫的壁画之库,最著名的一组博彩绘画是‘猕猴变人’。说的是观世音菩萨派遣一只神变猕猴来到雪域高原修行,遇到美艳的罗刹女。罗刹女几欲挑逗,一再恳求:‘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成为妖魔之妻,生下无数魔鬼,雪域高原将变成魔鬼的世界。’猕猴执意不肯,再怎么说,我也不能破戒。一日观世音菩萨托梦给猕猴,告诉他,你为自己的修行,不肯破戒,那只是小乘之为,你若是和罗刹女结合,在雪域高原繁衍后代,那是见义勇为、利益世界的大乘之为,孰重孰轻你自己掂量吧。猕猴当即醒悟,立刻和罗刹女结为夫妻,并生下了六只小猴。他们吃了地上的五谷,毛发渐短,尾巴渐缩,说起了人话,变成了西藏的先民。这个故事跟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谋而合,可见爱因斯坦的话是对的,他说只有佛教才是这个世界上和现代科学共依共存的宗教。”

    梅萨说:“你又扯远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香波王子说:“没有忘,猕猴破戒和罗刹女结合的理由,也应该是仓央嘉措的理由——不做小乘做大乘。仓央嘉措的大乘之为当然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为了让佛教更具人性,更加亲民,更有入世的魅力。佛教的目的说到底并不是为了让几个僧人修炼成佛,如果不能让拥有七情六欲的广大俗人离苦得乐,摆脱烦恼,佛教宁肯自寂自灭。在仓央嘉措看来,爱情是离苦得乐的唯一通道。”

    梅萨说:“你不会认为仓央嘉措就是那个猕猴,他的情人就是罗刹女吧?”

    香波王子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授记指南’里说,‘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这是什么意思?在佛经里,猕猴和罗刹女的繁衍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而仓央嘉措在密宗修炼中最崇尚的境界就是‘无限虚空界’。因为它繁衍的是‘有’,是世俗的情义、男女的爱情。这情义这爱情就好比天空的蔚蓝,当蔚蓝很少时,你会说天上有蓝,当全部都是蔚蓝时,你会说天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爱情很少,就是‘有’;爱情无限,就是‘空’。在爱情消灭所有的苦恼之后,你就从‘有’进入了‘空’,又从大‘空’看到了真‘有’。”

    正说着,突然看到两个发放诵经茶饮的喇嘛一人提着一桶奶茶走来,挤成一团的喇嘛立刻裂出了一条口子,那口子直通前方“猴子变人”的壁画。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迈动脚步,沿着口子快步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口子突然消失了,他们又被裹缠在喇嘛堆里。他们焦急地往前挤着,蓦然发现也许这个地方是最合适的,远观的效果是如此美妙,让他们不仅看到了壁画上的猕猴和罗刹女,还看到那些猕猴的分布如果用线条连起来,就是一座山脉和树林背景上的斑斓佛塔。

    梅萨以为香波王子没看到,指着壁画说:“塔、塔、塔。”

    香波王子说:“刚才我说了,仓央嘉措最崇尚的‘无限虚空界’繁衍的是‘有’,而最初诞生的佛塔,就是‘有’的象征。佛说,万物皆空,没有自性。弟子问,连佛也是空的,也没有自性吗?佛说,佛虽空,但有塔。于是建造一土塔用来象征佛,名叫‘翠堵坡’。佛塔是寺庙的先河,也就是说先有塔,后有庙。法界为‘空’,塔境为‘有’,佛既是‘空’又是‘有’。作为佛的替身,‘佛塔’就是佛与塔,就是空与有,就是空中有‘有’,有中有‘空’,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梅萨说:“别绕了,我知道佛教是思辨的科学、思辨的信仰,你就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吧?”

    香波王子说:“快去有佛塔的地方。”

    他们推搡着喇嘛,挤出东大殿,直奔红宫的达赖喇嘛灵塔殿。

    这时,王岩和卓玛来到白宫东大殿,在喇嘛堆里挤来挤去,不断打听:“谁是布达拉宫的喇嘛?”

    终于有人说:“我是。”

    王岩赶紧问:“布达拉宫哪里有电脑,能上网的电脑?”

    喇嘛问:“电脑?公家的还是私人的?”

    王岩说:“都行,只要方便我们用用,我们是警察。”

    喇嘛显然有些顾虑:“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3

    当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行匆匆来到达松格廊道,面对那幅唐卡时,都感觉他们被人戏弄了。唐卡不过是一幅薄薄的卷轴画,背后的墙壁上也没有洞隙和夹层,怎么可能藏匿炸药?

    管家严厉责问少年喇嘛:“到底怎么回事儿?”

    少年喇嘛指着唐卡右下角,又把香波王子的话重复了一遍。

    遗憾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唐卡右下角看到香波王子眼里的“无常的标识”,也没有看到梅萨眼里的“爆炸的火焰”和一包一包一管一管的炸药,更没有看到火焰描画的梵文“炸”字。不是他们学识修为不够,而是时过境迁,缘起已逝,廊道里的光线变了,天然的石头颜料的深浅、色泽也变了,幻影不再,观看的效果也就大相径庭。在他们眼里,出现在唐卡右下角的,不过是一些修建布达拉宫的石头和木料,以及一些冶炼铁汁的烟雾,没有象征和隐喻,没有佛理的启悟和任何神示的痕迹,无法去联想石头、木料、烟雾背后司西平措和炸药的关系。

    管家还在斥责少年喇嘛:“告诉你炸药的那个人是谁,搞清楚了吗?没搞清楚怎么能胡乱禀报?”

    瓦杰贡嘎大活佛和蔼地望着身边几个布达拉宫的喇嘛说:“他是对的,事关重大,他应该说风就是雨。继续搜,越谨慎越好。”又对管家说,“到底是谁说这里有炸药,你带他去确认一下。”

    管家带着少年喇嘛走了。

    两个认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外来喇嘛路过这里,赶紧低头弯腰伫立在一边。没见过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喇嘛知道此人非同小可,也都恭敬地不走了。达松格廊道突然出现了阻塞,看不清这边的人喊起来:“走啊,往前走啊。”

    几个侍从喇嘛赶紧保护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离开了那里。

    古茹邱泽喇嘛弯腰伸手让森朵才让大喇嘛走在前面。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不去了,我应该投入竞赛,竞赛佛法,我相信我的密法传承是殊胜的,它会让我找到炸药。”

    古茹邱泽说:“没想到你也会有野心。”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不想做大家的上师,更不想代替瓦杰贡嘎或任何一位他的继任者成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我只想证明我这个乡下喇嘛一贯的谦虚。他谦虚地隐藏在边远的昌都,可是他的修行呢,一点也不比你们拉萨的高僧差。”说罢,钻进拥挤的喇嘛群,左闪右闪,悄然不见了。

    接下来的搜寻更是细而又细,各个殿堂的喇嘛甚至都把裹在柱子上的壁毯、铺在地上的地毯掀了起来,把花瓶里面、牌匾后面、卡垫下面都找了一遍。瓦杰贡嘎大活佛又让古茹邱泽牵头,带着一队喇嘛把那些归属不明、责任不清的走廊、穿堂、甬道、楼梯、房顶、殿与殿之间的衔接处清查了一遍。有些地方即便搭梯子也是够不着的,他们就找来八节电池的手电筒,探照灯一样扫描着。

    回到西日光殿的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直都在打坐念经,他知道焦灼万分的心情一点都不能显露。人心惶惶的时候,危险即将来临的时候,大事件就要发生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用泰然自若的举动告诉僧众:其实世界上是没有危险的,当修行把生死的体验变成家常便饭,人需要克服的,仅仅是内心的危机。

    管家不时带来最新消息:

    “在达松格廊道说有炸药的人找到了,一男一女,就是那两个被警察通缉的发掘‘七度母之门’伏藏的人,这会儿去了灵塔殿,我已经派人跟上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闭上了眼睛。

    “警察的进展依然很慢,他们排查的路线跟两个掘藏者寻找‘七度母之门’的路线是一样的,总是掘藏者离开后,他们才到。这是不是说,警察也知道掘藏正在进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回答。

    “该搜寻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喇嘛们还在搜寻。”

    瓦杰贡嘎大活佛念经的声音大起来。

    过了一会儿,负责诵经的大僧官也进来禀告:“大诵经法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谁都知道这是很严重的,大诵经法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少年来都没有变过,因为它是观世音胜地布达拉宫诞生的时间。观世音胜地的诞生决定了圣教的兴盛,而大诵经法会便是圣教兴盛的证明。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任何表示。直到大僧官第三次出现,禀告说大诵经法会已经推迟了一个小时后,大活佛才说:“多烧一次茶,让大家继续等待,就说引经师还没到。”等大僧官走后,他又让管家把主会场司西平措的引经师叫到了跟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现在只有你能承担了,你是怎么想的?”

    引经师说:“大活佛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很好,你就在西日光殿喜足绝顶宫里等待,千万不要出现在会场,等我的传唤。”

    引经师退了出去。引经师是大诵经法会的经头,是第一个出声诵经和掀起诵经高xdx潮的人,类似合唱中的独唱。他烂熟各种经典和念诵仪轨,嗓音洪亮,吐字清晰,相貌堂堂,德高望重,又有“格西”学位和至少十年显宗、十年密宗的修行经历,每年由拉萨三大寺推举,再由布达拉宫组织高僧审定。如此重要的人是不能随便更换的,更何况想更换也未必有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没到,那就得等。

    可话又说回来,作为有圣教各派参加的西藏“第一殿堂法会”的引经师,他怎么可能没到呢?只要他活着,只要有命,他就应该到场啊。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问管家:“图巴活佛、苯波甲活佛、久米多捷活佛、森朵才让大喇嘛这会儿在哪里?”

    管家说:“我已经派人找过了,一个也没找到。”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几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能找到炸药?”

    管家说:“不是我们没有能耐,实在是佛法高明,他们四位上师转眼就消散成气啦。”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也是修法之人,你就不能修炼成火眼金睛?”

    管家把头一低说:“上师传授我。”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准备好奶茶,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到。”

    其实没用十分钟,五分钟他们就到了。

    他们都没有走远,就在白宫最高层第七层的另一端东日光殿。东日光殿和西日光殿一样,也是达赖喇嘛办公、休息、读经、修行的地方。不同的是,西日光殿是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所建,东日光殿是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所建。东日光殿由喜足光明宫,永固福德宫、长寿尊胜宫、护法神殿和寝宫组成,拥有布达拉宫最豪华的起居陈设。图巴活佛、苯波甲活佛、久米多捷活佛、森朵才让大喇嘛不约而同地把显示佛法的地方选择在了东日光殿,主要是因为它是白宫最高最安静的地方,高为凌,静为虚,凌虚之境正是显灵密法的妙门之地。图巴活佛选择了护法神殿,苯波甲活佛选择了永固福德宫,久米多捷活佛选择了喜足光明宫,森朵才让大喇嘛来得晚,却发现别人选择剩下的长寿尊胜宫,恰好是他最喜欢的。但不管在哪个殿里,他们要做的事情都一样,就是奋力念诵经咒,让观想把自己带入身心俱销的灵识之界,也就是无意识状态,然后让灵识和本尊神浑然一体。这个时候,如果祈请虔诚而有效,本尊神的一部分能力就会变成他的能力,修炼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就会像大威德怖畏金刚那样威猛异常,修炼胜乐金刚的就会像胜乐金刚一样慧猛四方,修炼时轮金刚的就会像时轮金刚那样静猛无比,修炼喜金刚的就会像喜金刚那样利猛如剑。既然有了如此殊胜的金刚精进之法,他们就会穿墙破壁,用闪电的速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发现炸药埋藏在什么地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本尊神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们要竞赛佛法,其实就是竞争自己和本尊神融合的状态,融合了一半的不如融合了全部的,融合了全部的不如夙缘使然、人神不分的。

    四位高僧,加上被瓦杰贡嘎大活佛特意叫来的古茹邱泽喇嘛,坐成了一个半圆,喝着端上来的奶茶,谁也不说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上师们受累了,但不是你们受累,是本尊神受累,也不是你们喝茶,是本尊神喝茶。快说,快说,圣教心脏的安危比你们的架子更重要。我,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放下架子求你们了,快说。”

    下密院的图巴活佛首先开口:“佛都没有架子,我们拿什么架子?我刚才去了普贤菩萨殿,看到门槛是两根木头对接起来的,对接的地方有两尺长的空隙,用黑铁皮包裹着,空隙之间、包铁里面,就是叛誓者的黑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看了管家一眼,管家抬脚就走。八十五岁的著名密宗大师、大圆满法和大手印法的证悟者还会有错吗?

    古茹邱泽说:“管家慢着,还是听听其他三位上师的。”

    图巴活佛不快地瞪了古茹邱泽一眼:“耽误了怎么办?”

    没等古茹邱泽回答,苯波甲活佛就一脸惊诧地说:“图巴上师怎么和我不一样啊,我先去了普贤菩萨殿,没看到什么,又去了时轮殿,看到时轮殿南墙上最光炫的壁画大回遮天母座下原来是空心的,两米见方,炸药就在里边。这才明白为什么叛誓者积累炸药都三年了,布达拉宫的喇嘛就是看不见,因为墙皮太厚,比山还厚。我是闻出来的,格萨尔战狗的鼻子,还没有失去作用。”

    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都听出这个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在挖苦布达拉宫的喇嘛不如格萨尔战狗,同时“哼”了一声,盯上了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

    久米多捷活佛说:“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待在法界里,打眼一看发现上师殿的阎摩护法肚子里,装了一肚子白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听明白了,久米多捷活佛显示的是喜金刚神通,这样的显示遣动的不是灵识,而是法眼,是射出法眼的无限穿透之光,比起其他修行来更高了一层。他顿时露出钦佩之色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光投向了森朵才让大喇嘛。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也不说我去了没去,但现在你们必须去,看看弥勒佛殿的石头供案上有没有一对吉祥鹿,吉祥鹿是不是炸药捏成后上了漆的。”

    图巴活佛不高兴地说:“竞赛佛法可不是跟我作对,快去验证一下,到底谁对谁错。我已经说过了,谁找到炸药谁就是我们大家的上师,是理所应当的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又瞪着瓦杰贡嘎大活佛问道,“这你是答应了的,是不是啊?”

    瓦杰贡嘎大活佛愤怒地说:“布达拉宫危在旦夕,峰座大活佛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有人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图巴活佛说:“意味着什么我比你清楚,快、快、快,快去把炸药找出来。”

    瓦杰贡嘎大活佛低头沉默着,四位上师说出了四个殿堂:普贤菩萨殿、时轮殿、上师殿、弥勒佛殿。尽管他会立刻让喇嘛去查证到底哪个殿堂埋藏着炸药,但作为同样也是显密两宗大师的转世活佛,他首先要判断一下,他们四位孰对孰错,就好比一个老师优越地面对着一群学生的答案。他喜欢这样,他的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地位要求他必须这样。判断的办法很简单:默念大智文殊师利七字咒“嗡啊喏吧咂呐嘀”,同时用右手大拇指依次按压另外四个指头,念着念着内心就会突然升起一道温暖的光亮。光亮升起之时,拇指的按压立刻停下,它停留在哪个指头上,这个指头代表的殿堂和高僧就应该是预言正确者。但是很奇怪,他都默念了十遍大智文殊师利七字咒,内心温暖的光亮一直没有出现,而平时做起判断来只要默念三遍就够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神助的敏锐,立刻停止了默念和按压,抬头逼望着自己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说说你的预言吧。”

    古茹邱泽摇摇头说:“在几位上师面前,我哪敢显示小聪明,雕虫小技的本领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还是说说吧,尽管谦虚是喇嘛的美德,但刚猛的佛法有时候又会把当仁不让放在首位。再说,你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之一,如果你的预言正确,那我今天就可以把法印和法衣传给你了。”

    古茹邱泽说:“我没有大法在身,我只能谦虚。”

    苯波甲活佛嘲笑道:“我听说三年前古茹邱泽喇嘛在圣观音殿打坐修行时预言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如此重大的事情都能预言,那是何等高明的法力啊。古茹邱泽喇嘛,你就不要谦虚了。”

    古茹邱泽脸颊顿时泛红,惭愧地说:“说实话,在我的观想里,根本看不到炸药在哪里。如果非要让我预言,我只能说布达拉宫没有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不要这样宽慰我,你大概已经看出我的判断失败了,这并不奇怪,事情重大到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和修行能力。”

    古茹邱泽说:“是的,我在宽慰你,布达拉宫怎么会没有炸药呢?”

    管家瞪着古茹邱泽说:“那就赶快去找,还啰嗦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们去吧,按照四位了不起的上师的预言,你们派四组喇嘛仔细搜查普贤菩萨殿的门槛、时轮殿南墙壁画大回遮天母的座下、上师殿阎摩护法的肚子、弥勒佛殿石头供案上的一对吉祥鹿。”又对图巴活佛等人说,“四位上师也去监督吧,免得出现纰漏。我会拿着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法印在这里等着你们。谁的预言正确,谁就是挽救了布达拉宫的大师,我会立刻把法印交给他,把法衣脱给他。”

    管家和古茹邱泽摇摇头,引导着四位高僧匆匆而去。西日光殿的大福妙旋宫里,只剩下了瓦杰贡嘎大活佛。他静坐了片刻,起身脱下杏黄色法衣,走向南边的供案,来到一尊长寿佛前。金质的长寿佛是菩萨装束,眼波文静如水,仪态高贵典雅,发髻高耸,璎珞如花,如同世间最美丽也最富态的母亲。瓦杰贡嘎大活佛朝长寿佛拜了一拜,然后从佛像后面拉出一个镶着金边的楠木盒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黄缎包裹的峰座大活佛的法印。

    说实在的,尽管下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还要继续,瓦杰贡嘎大活佛已经做好了传位给弟子古茹邱泽喇嘛的准备。他知道,“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当发掘伏藏的脚步已经来到布达拉宫时,所有的考官都将得到这样的启示:伏藏之门的开启,就是修炼之门的畅通,不管你反对还是喜欢“七度母之门”,你都得承认伏藏的祖师是莲花生大师。既然莲花生大师或者他的转世比如仓央嘉措伏藏了“七度母之门”,就意味着整个佛教显、密两宗和大、小、金刚三乘对“七度母之门”的眷顾,所谓“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的说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当掘藏的荣耀和修炼的殊胜碰撞到一起时,我们为什么不能对“七度母之门”坚定的修炼者古茹邱泽喇嘛高看一眼呢?香波王子的掘藏是对古茹邱泽的帮助,缘起如此良好,它将使我们成为佛意的执行者,成为顺缘的运载之舟。这些话都是可以公开说出来的,也就是说,他可以公开说服其他几位考官,在最后一场考试中让古茹邱泽喇嘛胜出。

    但是现在,他不了,他要传位给别人了。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得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因果,都是宿命,布达拉宫的安危高于一切,“七度母之门”的顺利发掘高于一切。他无权顾虑自己,只思考一个问题:他希望四位上师中谁成为他的继承人?他觉得最好不是下密院的图巴活佛,他已经太老了,早就不适应这个职位。也不要是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做人做佛都有很好的口碑,但也不是最佳人选,毕竟他是个宁玛巴,布达拉宫的宁玛派气氛已经太浓太浓了。那么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呢?应该是他们四人中的最佳人选,森朵才让一旦入主布达拉宫,他就由大喇嘛变成了大活佛,从此便可以代代转世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双手抱着法印,胳膊上搭着杏黄色法衣,走到法座前面,立等着找到炸药的消息和那个可以从他手里接过法印法衣的高僧。

    4

    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达赖喇嘛灵塔殿。高大的灵塔让他们不时地仰起头来,假发、墨镜和蒙着鼻子的花氆氇显得碍事了,香波王子取下来说:“都认出我们来了,还戴着它们干什么。”梅萨前后左右看了看,看到几乎所有的僧人和游客都和他们一样,高高地翘着下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她把墨镜和花氆氇取下来,仍然保留了假发。

    一个游客禁不住拿出数码相机朝着灵塔闪了一下,立刻有喇嘛从暗角里跳出来抓住那人要罚款。那人说:“多少。”喇嘛说:“一百。”那人说:“我给你二百,我再拍一张。”喇嘛说:“不行。”

    香波王子感叹地说:“这就是‘赡部洲第一庄严’的五世达赖喇嘛灵塔,也是布达拉宫历史最久、体积最大、建筑最豪华的一座灵塔。据说当时摄政王桑结亲自草创了这座菩提塔形制的灵塔设计,建造时花费白银一百零四万两、黄金十一万两。从基座到塔顶,装饰了一万五千五百四十颗珍珠、翡翠、玛瑙、金刚钻石、红绿两种大松石等,极尽豪华珍贵。其中有一颗大象脑子里生成的大于指拇的珍珠尤其罕见。塔瓶是存放遗体的地方,前面是佛龛,供着千手千眼观世音像,后面是五世达赖喇嘛的棺柩和一些他生前用过的生活、佛事用具。整座灵塔就是一座用镶嵌宝石的金皮包裹着不朽肉身的殿堂。”

    梅萨望着塔前的陈设,那些明清时代的金灯金碗、珐琅瓷器和一些更加古老的法器祭皿,眩晕得揉着眼睛说:“会有不朽的肉身?”

    香波王子说:“当然是经过制作的。肉身的制作非常繁复。先将遗体清洗干净,不用任何刀剪,不开任何口子,从上下通气孔中取出内脏,拿羌塘沼盐吸出水分,让它脱水干枯后,用白檀香粉、木香、藏红花、帕苦玛粉、高级冰片、天然漆液等进行至少六次灌洗浸透的处理,然后穿上法衣,裹上锦袍,在法容上涂上金粉。这个人就面目如生,像刚刚睡着或者闭目打坐一样。”

    梅萨说:“既然跟生前一样,为什么不露出来让信徒瞻仰呢?”

    香波王子说:“藏传佛教是轻贱肉身的,精神已经离开的肉体,远不如一件破旧的衣服更有价值。留下活佛的法体,并不在于‘音容宛在’,而在于‘法力宛在’。活佛尤其是活佛之首的达赖喇嘛用过的所有物件都是具有法力的,肉体是他寄居过的一间房子,法力自然比他用过的其他东西更强大,所以肉体是用来朝拜和加持佛法的,而不是用来纪念和瞻仰的。再说活佛是不会死的,他已经转世了,已经再次活生生地来到了你面前,你还瞻仰他上一世的肉体干什么?应该瞻仰的只能是塔。从下往上,塔座象征大地广土,坛体象征天下阔水,圆锥象征炽盛大火,月盆象征风息人气,最高处则是飘飘不散的灵识和精神。土、水、火、气都有了,说明肉体已经回归物质四界也就是色界,而精神又依靠四界成了新的缘起和因果之法。”

    梅萨说:“这么多讲究,我以为塔葬只是一种类似于天葬、水葬的丧葬形式。”

    香波王子说:“严格地说,灵塔不是丧葬,西藏也没有塔葬一说。灵塔是一种把出生、死亡、再出生的生命之轮,变成视觉艺术的艺术,是佛教理义的立体表现,是建筑的一种。活佛的法身既是一种建筑材料,也是一个建筑理由。所以豪华的灵塔必须和豪华的建筑在一起。”说着指了指灵塔殿的柱子。

    灵塔殿里有十六根粗硕的方形木柱,梁头斗栱的雕刻是极致的精美和艳丽,配上悬挂的帏幔和华盖,张扬出来的是天宫里的华美色彩。

    他们朝前走去。五世达赖喇嘛灵塔两侧是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的灵塔,两座灵塔都是珠光宝气,金皮裹身。

    香波王子说:“在藏传佛教格鲁派中只有达赖、班禅和屈指可数的大活佛才能在圆寂后以灵塔保存肉身,神王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是金质灵骨塔,其他大活佛依地位不同分别为银、铜、泥质灵骨塔。灵塔意味着圣教的传承和领袖的存在,它比纯属偶像的佛像更重要。所以在藏区,灵塔的奢华几近疯狂,其价值远远超过了佛殿和佛像。一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二世至四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哲蚌寺,五世至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八座灵塔都建筑在布达拉宫红宫。”

    梅萨说:“五世至十三世,怎么会是八座,应该是九座。”

    香波王子感叹地说:“唯独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他是西藏唯一一个没有灵塔的神王。”

    梅萨说:“一个‘远走的神王’。”

    香波王子说:“对,一个远走的神王。”

    梅萨好像无意中背诵了一句“授记指南”里的话:“为什么远走的神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突然惊叫起来,“‘土、水、火、气的丛林’?你刚才说了,灵塔就是一个土、水、火、气的象征,塔座象征土,坛体象征水,圆锥象征火,月盆象征气,红宫有八座灵塔,不就是‘土、水、火、气的丛林’吗?”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点点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简单地说就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整个世界。”

    梅萨说:“那就是说他没有‘远去’?”

    香波王子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授记指南’用‘远去’两个字限定了神王,那就是唯一离开西藏、没有灵塔的仓央嘉措。”

    梅萨说:“那么‘隐藏整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我想应该是这样,佛典里把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称为‘奘木叶霞’,意思是价值半个世界,而隐藏在灵塔丛林里的却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一定指的是比五世达赖喇嘛灵塔还要宝贵的灵塔。”

    梅萨说:“那就应该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灵塔,可布达拉宫偏偏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没有?”

    梅萨说:“你说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

    香波王子说:“不,是因为‘隐藏’,这句话中最关键的词应该是‘隐藏’。现在看来布达拉宫红宫不是八座灵塔,而是九座,仓央嘉措也不是没有灵塔,而是隐藏了灵塔。”他激动地攥了一下拳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座隐藏起来的灵塔,它一定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快走,灵塔丛林。”

    香波王子带着梅萨来到七世达赖喇嘛灵塔殿,殿内除了灵塔,还有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坐像,四壁是格子佛龛和典藏经书。他们围绕殿堂中央装饰华美的灵塔转了好几圈,又去四壁角落里寻找,没有发现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痕迹,便迅速来到八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八世达赖喇嘛降白嘉措灵塔殿对他们依然是空白,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像遥远的山峰拒绝着他们的攀登。灵塔前的吉祥八清净:法轮、右旋海螺、白伞盖、尊胜幢、莲花、净瓶、双鱼、万字符十分耀眼,但带给他们的却是没有启示的暗淡。他们看看表,发现三个小时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赶紧往外走,扑向九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失望再次笼罩了他们。无论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的灵塔和坐像,还是正中供奉的祖师宗喀巴说法像,都坚定地用冰冷推搡着他们。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可以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地方,很快出来了。

    香波王子说:“但愿十一世的灵塔能带给我们惊喜。”

    他们走向大殿北侧的达赖世系殿,殿堂里供奉着一世至五世达赖喇嘛像,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的灵塔十分醒目地挺起在诸位先世喇嘛和众佛像的关怀里。

    香波王子说:“作为灵塔,所有达赖喇嘛都很风光,几乎都是布达拉宫的主角。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布达拉宫带给他们的并不都是灿烂与荣光。这里阴暗、极端、沉闷,杀机四伏,让我常常想起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前给摄政王桑结的遗嘱:‘我身前身后,包括你有八人行走,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你千万要当心。’又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但似乎护法大神并没有开示摄政王桑结,桑结没有消除危险,从此以后,就没有人能够消除了。”

    梅萨说:“宗教集团之间素来就有对抗。”

    香波王子说:“这种对抗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从七世纪开始,政权介入了宗教,宗教也想利用政权达到扩大地盘和吸引信民的目的。而宗教和政权之所以能够水乳交融,关键在于宗教在发展过程中完全丢弃了高尚与纯粹,释迦牟尼时代度己度人的弘法目的变成了利己主义的排他行为,由修持方法不同而形成的宗教派别嬗变为争权夺利的利益集团。宗教渐渐脱离了心灵,脱离了信仰。在这里‘政教合一’的制度是个大祸害,它就像一把利剑砍掉了宗教的头,这个头就是‘众善奉行,诸恶莫为’。”

    梅萨说:“可藏传佛教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香波王子说:“当然,就拿格鲁派来说,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享年八十四岁,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享年六十七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享年四十六岁,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享年二十八岁。随着从纯粹教派到政治教派的演变,达赖喇嘛的寿命越来越短了。而寿命只有二十八岁的四世达赖是直接被刺死的,据藏文史料记载,崇信噶玛噶举派的后藏上部之王藏巴汗派人刺死了四世达赖,然后扶持噶玛噶举派建立了噶玛政权,他们‘仇视黄教,几欲根本灭除’。五世达赖喇嘛坐床后,依靠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推翻噶玛政权,建立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正式确立了‘政教合一’的制度。五世享年六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享年二十四岁,完全成了险恶政治的牺牲品。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享年五十岁,八世达赖喇嘛享年四十七岁,都还可以,算正常圆寂,但接下来就惨了,从九世到十二世,全部夭折。公元1815年,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一岁;公元1837年,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又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二岁;公元1855年,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还是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八岁;公元1875年,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依然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岁。每逢达赖喇嘛暴亡,清朝驻藏大臣都要下令不准移动法体,不准移动达赖寝宫里的一切东西,一律锁拿达赖的侍从官员,由驻藏大臣验尸追查。大家明明知道达赖喇嘛是被毒死的,但每次都查无结果,不了了之,凶手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梅萨说:“与其说是政权谋杀了宗教领袖,不如说是宗教自己杀害了自己首脑,谁让你用权利欲望代替清净无为的纯粹信仰呢。”

    两个人在达赖世系殿里转了三圈,看过了所有可以隐藏灵塔的地方,没有任何收获。当他们离开时,十一世达赖喇嘛灵塔前的长明灯送别似的闪烁着,灭了一盏,又灭了一盏。

    香波王子说:“现在,灵塔丛林只剩下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了。十三世享年五十八岁,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到十三世达赖喇嘛之间最长寿,也是政教两途最有作为的,所以他的灵塔非同小可。”

    梅萨说:“你是说在他那里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可能性也最大?”

    香波王子喘口气,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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