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防雪栅栏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杨志军 本章:第七章 防雪栅栏

    一来到布达拉宫下面,香波王子就不走了。眼里看到的和心里升起的并不一样,无限巍峨的不是山势和建筑,而是空间和时间。似乎布达拉宫代表着西藏的一切,站在这里,也就站在了历史的尽头、人类精神的尽头和未来的所有时光里。

    香波王子说:“其实我太笨了,‘布达拉’就是‘普陀洛迦’。当初我逃离雍和宫时,是印有‘普陀洛迦’字样的经旗给我指出了逃跑路线,并且用一尊无名一尺金佛的先有后无暗示了禅机:‘七度母之门’在雍和宫已经归空不见,要依止普陀洛迦也就是布达拉宫。《地下预言》中也说,‘凡是无名佛菩萨,都是观世音的化身,来自圣地普陀洛迦,走向圣地普陀洛迦’。可惜我当时没有开悟。”

    梅萨说:“伟大的伏藏到处都可能有暗示,说不定很多暗示我们迄今还没有发现。暗示有伪暗示和真暗示、无效暗示和有效暗示。能够一直行走在有效暗示的路线上是非常不容易的。有时候伏藏并不仅仅在一处,而在多处,但只有一处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正文’伏藏,掘藏的过程决定着掘藏者走向哪一处。再说了,吃瓜子的时候就吃瓜子,吃西瓜的时候就吃西瓜,我们不能拿起瓜子就想吃西瓜。”

    香波王子说:“也许设置暗示的人应该提醒我。”

    梅萨说:“这不可能,伏藏学对暗示的看法是,设置暗示和暗示本身并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一切都是偶然,无数偶然的聚合组成了必然。”

    香波王子和梅萨看到城墙上站满了紫袈裟、黄披风的喇嘛。高挺伟矗的城墙,加上顶部外侧的女儿墙和喇嘛们的高度,远看就像兵勇云集的万里长城。那些喇嘛像是从城墙上长出来的,深灰的林带上开出了绚烂的花,一溜儿耀眼。

    香波王子驻足观望着,小声告诉梅萨:“这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说:“我的心突突突的,好像布达拉宫真的要爆炸,‘防雪栅栏’转眼就会消失。”

    他们戴着假发和墨镜,用花氆氇蒙着鼻子和嘴。在西藏这样的装束并不奇怪,荒风常常刮起漫天尘土,紫外线常常让人脸色紫红,很多人为了防晒和防尘,即使夏天也会蒙起嘴脸。他们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说:“这么多喇嘛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背诵起大昭寺“授记指南”的句子来:“‘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谁是‘圈起防雪栅栏’的‘雪域明灯之主’?松赞干布和五世?对了,一定指的是伟大的藏王松赞干布和五世达赖喇嘛。”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

    香波王子说:“古代文献有多处把布达拉宫称为‘雪域明灯之地’,最初建造了布达拉宫的松赞干布和后来重建了布达拉宫的五世达赖喇嘛不是‘雪域明灯之主’是什么?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从山南迁都拉萨河谷后,就在红山建起了最初的布达拉宫。最初的布达拉宫有三道围城,围城当中有堡垒式宫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红山顶上修一大庙凑足千座之数。遗憾的是,雷击电火,兵燹地震,让这座稀有王宫很快成了历史的遗迹,只剩下了法王洞和圣观音殿。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西藏噶丹颇章政权,不久便开始主持重建布达拉宫,三年后白宫以及城墙落成,西藏政权便从哲蚌寺的噶丹颇章移驻布达拉宫。几十年之后,为安置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摄政王桑结修建了红宫和灵塔。这正是‘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的时候。接着便有了居住在‘防雪栅栏’之内、属于‘青松石之家’的索朗班宗。”

    梅萨问:“不过知道了‘雪域明灯之主’又怎么样呢?他们‘圈起’的‘防雪栅栏’范围太大了。”

    香波王子沉思着说:“是不是说,‘防雪栅栏’内每一尊佛都可能隐藏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

    梅萨说:“不会吧,布达拉宫有多少尊佛像?”

    香波王子说:“万米壁画上的佛像、千座佛塔上的佛像、唐卡绘像、经版像、各种佛与菩萨以及护法神的塑像和刻像,加起来约有一百万尊。虽然至少有一半是仓央嘉措时代以后的作品,但每一尊的年代我们不一定都能分辨清楚。更何况新塑的佛像都是要开光加持的,加持以后,索朗班宗的‘拜托’也可以从邻近的佛像、同类的佛像,附丽而来。”

    梅萨发愁地问:“许多伏藏都被伏藏者设计好了自行转移的特点,也就是四方迁徙,应运而生,或把一个信息分蘖成许多个信息,到处散布。问题是我们时间有限,不能全部找遍。”

    说着,他们走向“防雪栅栏”正中的三层石砌城门楼。僧人和信徒们排着长长的队。在这个万僧聚首的日子里,城门楼前增设了安检,人和物品都要经过电子眼的检查。负责这项工作的几个喇嘛显然经过专门训练,动作麻利而熟练。虽然没有人相信古老的《地下预言》会如期实现——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一个个准确指出他们的首领,然后让首领发出共同点火引爆的指令,但防备还是需要的。小心没大错,毕竟布达拉宫太重要太重要,重要得如同圣教本身,不能有任何纰漏。

    香波王子和梅萨排在队伍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半个小时后才到跟前。检查顺利通过,他们进门,顺时针绕过门内石砌的影壁,混杂在人群里,不由得弯下腰,虔诚地走向长长的石阶。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指着一座石碑问道:“认识它吗,无字碑?”

    梅萨说:“听说过的,很著名,没想到这么不起眼。”

    香波王子说:“可是它很重要,它是朝拜布达拉宫的起点。当年摄政王桑结建造布达拉宫红宫时,除了几个亲近的噶伦,外界包括朝廷都不知道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为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安全,桑结匿丧不发十三年。所以红宫落成后,只能以五世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不能亲题碑文为借口,立起一座无字纪念碑。后来桑结打算补上碑文,没来得及跟仓央嘉措商量,就被拉奘汗杀害了。”

    梅萨说:“他为什么要跟仓央嘉措商量?”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我想说的。”

    梅萨说:“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拜访索朗班宗‘拜托’过的圣像。”

    香波王子说:“不能以后再说,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指南’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

    梅萨说:“你是说它指的是无字碑?”

    香波王子说:“既然整个‘光透文字’的指向和我们的判断都是布达拉宫,那就一定是了。桑结想补碑文的时候已经把摄政王的权力交给儿子,他想做最后一件事,通过立碑的形式巩固仓央嘉措的地位。可惜他没有做到,历史留下来的还是无字碑。”

    梅萨说:“可这是布达拉宫红宫落成的纪念碑,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论‘功高’,那也是五世达赖喇嘛,或者桑结自己。”

    香波王子说:“不应该是他们两个。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八年后,才开始修建红宫。这时候仓央嘉措早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虽然还没有坐床,但已是天定的神王。在西藏神王高于一切,谁是神王谁就是赐福红宫的功高盖世者。”

    梅萨说:“那么,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联系?”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不久,摄政王桑结就想把碑文补上,但遭到了仓央嘉措的拒绝。仓央嘉措说,要补你就补上我的前世,或者你自己。我这个达赖喇嘛,是做不久的。这是仓央嘉措对自己的预言,显然他对罢黜的命运早有准备。桑结坚持要补上现世达赖,所以一直都在跟仓央嘉措商量。后来,也就是在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的那些日子里,一夜之间,有个喇嘛冒着生命危险在无字碑上刻上了仓央嘉措的形貌和一首情歌。喇嘛立刻被拉奘汗处死,刻上去的仓央嘉措和情歌也被磨平了。”他指着碑面说,“你仔细看看,还有磨平的痕迹。”

    碑面上,一些磨痕依稀可见,甚至还能看到几处没有完全磨平的凹下去的笔画。历史的烟云在面对仓央嘉措时变得缠绵不去,就像他的情歌一样。

    梅萨问道:“刻上去的是哪一首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遗憾我一直没搞清楚。我现在想到的是,这个喇嘛很可能是受了仓央嘉措的指派,这首情歌也是仓央嘉措指定的,它一定寓意深刻,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最后的‘授记’。”

    梅萨说:“有点道理,伏藏的技巧之一就是,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就看你根器如何、悟性怎样。仓央嘉措想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拜托给日月星辰和不灭的时间,这比拜托给任何一尊圣像都要高明得多。”

    香波王子思考着说:“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喇嘛被杀害,刻上去的情歌被磨平,仓央嘉措会不会采取别的办法?”

    他们环绕无字碑转了一圈,没感悟到任何其他线索,便走向石阶,踏上了攀登布达拉宫这座信仰之宫和精神高峰的最初历程。

    成群的红衣喇嘛、虔诚的信徒、好奇的游客都在往上走。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如同一座铺向天堂的梦梯,往上攀行的人都像是一些穿过历史的古人,或者活动在未来的后人。香波王子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的流淌,没有朝代的更迭,假如你想站在石阶上不动,那就意味着时间不动不移,你属于古代,也属于未来,你是永恒的存在,“七度母之门”也是永恒的存在。

    香波王子突然停在一块足窝深深的石阶上,问梅萨:“假如你是仓央嘉措,除了刻上石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明显也最隐蔽地留下自己的语言?”看她有些迷惘,又问道,“难道歌手不可以把秘密隐藏在自己的情歌里?仓央嘉措是当时西藏家喻户晓的情歌手,他离开拉萨时,拉萨全城都在唱他的情歌,难道不是由于他的引导?他唱起来,别人就跟着唱起来,然后传十传百、传千传万。也就是说,很可能拉萨全城都在唱的这首情歌,就是他想刻在无字碑上的,这比起碑文来,更明显也更隐蔽。”

    梅萨不停地点头:“是是是,是这样,你再讲清楚一点。”

    “我指的是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香波王子说着,看了看身边一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牛仔帽紧靠着他,似乎也在听他说话。他招呼梅萨朝上走了两级,躲开牛仔帽,才又说,“公元1706年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

    他立刻又闭嘴了。他看到碧秀正从上面隔着三四级石阶的地方看着他,阴恶的眼睛就像老鹰窥伺着食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摸了摸自己的护身符那个鹦哥头金钥匙。

    碧秀扑过来,一把揪下他的假发,扔到地上说:“你就是变成鬼我也能认出来。”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跑。身前身后都是人,他一抬腿就撞到了人身上。碧秀再次扑过来,一只手攥着他,一只手攥着枪。

    香波王子央告道:“现在离‘七度母之门’已经很近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就算你有权力判我死刑,也得给我留下悔过的机会。”

    碧秀阴沉沉地说:“那就赶紧悔过吧。”他把眼光扫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知道我为什么不一枪崩了你吗?因为玛吉阿米就要露面了。”

    香波王子一怔,想起《地下预言》里的句子来:“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他瞪着碧秀,紧张地说:“你想干什么?还想杀了玛吉阿米?”

    “‘隐身人血咒殿堂’想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如果玛吉阿米把名单和她的生命绑在一起,我是不会客气的。”

    梅萨推搡着碧秀:“喂,警察,能随便杀人吗?”

    “别叫我警察,这时候不是,我叫门隅黑剑。”

    刚才紧靠着香波王子的那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又靠了过来,突然转身,双手抓住了碧秀拿枪的手一拧。碧秀“哎哟”一声,手被反剪,枪脱手了。牛仔帽抢了枪就走。碧秀大吼一声追了过去。牛仔帽突然停下,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碧秀呆愣着,半晌才认出这个人是骷髅杀手。他怪叫着扑了过去。骷髅杀手抬腿一脚踢在他脸上,他惨叫着滚倒在地,又被兴冲冲上来的人踩了几脚。等他爬起来再追时,骷髅杀手已经不见了。

    这时,布达拉宫城门楼安检处突然出现骚乱,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身上有炸药!”

    人群动荡起来,有的往外跑,有的往上蹿。碧秀瞪了香波王子一眼,快步走向安检处,看到几个负责安检的喇嘛已经扭住了一个高个子。高个子也是喇嘛装束,被人撕开的袈裟里,拦腰绑着一圈儿牛皮纸包装的炸药,少说也有二十管。

    碧秀副队长命令两个部下:“快把他带离这儿,这儿人多。解除炸药后,押到侦缉队突击审讯,看是不是还有同伙。”

    高个子喇嘛吼起来:“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快让我去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说:“你没有权力提出这样的要求,带走。”

    但是负责安检的喇嘛不让警察把人带走。他们正在请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的管家。管家在请示过瓦杰贡嘎大活佛后明确指示:“把人带到雪村护法神殿里,大活佛要亲自询问。告诉警察,我们处理不了的,一定请他们帮忙。”

    碧秀说:“既然瓦杰贡嘎大活佛这么说,我们也只好同意,但必须有我们的人跟着,我和我的部下必须为整个布达拉宫的安全负责。”然后调两个部下过来守在安检处,吩咐他们,如果再检查出一个身绑炸药的人,拉到警车里,就地审讯。

    两个安检喇嘛架起高个子喇嘛,走向了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护法神殿。

    碧秀紧跟在后面,摸出手机来,要把布达拉宫出现人肉炸弹的事儿向局长报告,想了想,又算了。如果局长派一些不听他指挥的警察来这里,肯定会干扰他的计划。况且炸药的出现很可能是个诡计,目的在于把警方的注意力从香波王子和玛吉阿米身上引开。他紧趱几步,从正面盯着高个子喇嘛,发现他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长得清秀而白皙,如果留一头长发,说他是美女也会有人相信。

    他问道:“所有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叛誓者都这样年轻吗?”

    高个子喇嘛脸上挂着坚韧和坦荡,望着碧秀一言不发。

    他又问:“莫非叛誓者的传承越来越坚固锋利了?”

    高个子喇嘛还是不说话,眼神变得轻蔑了,仿佛说: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冷冷一笑说:“小心栽到我手里。”

    2

    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上,香波王子和梅萨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梅萨惊慌地说:“他们来了,一千个身束炸药的叛誓者,布达拉宫随时都会爆炸,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天再来呢?”

    香波王子搂着她,怜惜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分开,你退出‘防雪栅栏’,在外面等着我。”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们一死,‘七度母之门’也就消失了。”

    “我想到的是,伟大的伏藏者左右着我们的命运,既然他不会让‘七度母之门’消失,也就不会让我们死掉,要死早死了。”香波王子说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假发重新戴好。

    他们继续往上走,继续刚才的话题。

    香波王子说:“我刚才准备说什么?准备说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这一天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仓央嘉措就从软禁他的拉鲁嘎采林苑出发了。押解他的是拉奘汗的骑兵,一百多人组成的马队。仓央嘉措骑马走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陪伴他的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群一群的信仰者围了上来,他们喊着:‘六世佛宝要走了,六世佛宝要走了。’不断献上哈达,献上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团、风干肉。仓央嘉措和押解马队走过去的路,成了哈达的长廊、供养的长廊,无数人流着眼泪膜拜祈祷,都说不论上师你走到哪里,都会世世代代护佑我们。

    “从祈祷的人群里突然走出了拉萨三大寺的代表,拦住马队,恳求马队首领,不要把仓央嘉措带走。马队首领说:‘西藏的新主人、格鲁派的信徒拉奘汗已经发布指令,仓央嘉措是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他继承的是叛誓者的法脉,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三大寺代表说:‘我们的尊者会是这样的吗?交给三大寺处理,我们自会查验清楚的。’马队首领说:‘不行,我们本来要废黜他然后处死他,但是大皇帝不允许,让我们押送京师听候发落,请你们赶快让开。’三大寺代表执意不让,马队首领命令部下用刀枪驱散,流血事件眼看就要发生,宁玛僧人小秋丹站出来说话了:‘还是让尊者走吧,如果留在拉萨,除了被害死,还有什么好处呢?拉奘汗放不过他。不如去见大皇帝,现在这个情势,只有大皇帝才能保护他。’三大寺代表说:‘我们担心的是路上,路上。从拉萨去京师,漫漫长途,一年两载,谁来保护尊者?‘小秋丹说:‘我和我的生命,还有他。’说着指了指侍卫喇嘛鼎钦。鼎钦使劲点点头。三大寺代表知道有大皇帝的诏命和拉奘汗的押送,仓央嘉措是拦不住的,便向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合掌礼拜:‘那就拜托了,二位。’这时仓央嘉措说话了:‘天空只要出现太阳,人们就不会再往天上看,只有阴霾蔽日的时候,人们才会寻找太阳。三大寺的上师们,快回去吧,你们应该记住,我身着格鲁派的袈裟而做宁玛派的持明(密宗)僧人,实践圣贤大德无量之秘法,戒行者难以理解,多有诬陷歪曲。自我之后,圣教将不再有修炼密宗的达赖喇嘛了。’话音未落,一条哈达突然从仓央嘉措怀里飞起,被风吹送着飘向了色拉寺上空。一会儿,又飘回来,在大昭寺金顶之上盘旋了几圈,最后飘向红山,降落在布达拉宫最神圣的殿堂帕巴拉康顶上。跑马跟踪哈达的喇嘛们激动地哭起来,他们知道这是达赖喇嘛暂去内地,不久就会转世返回西藏的预兆,便奔走相告,西藏福德不浅,众生还有希望。

    “马队押着仓央嘉措来到被看作是哲蚌寺外围的吉彩露丁园林,哲蚌寺的喇嘛在这里设立锅灶,备食迎迓。这是西藏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一,众僧流泪献茶,衷心祈祷。突然,几个喇嘛把仓央嘉措抬起来就跑,别的喇嘛不顾生命危险,用身体挡住了追撵过来的蒙古骑兵。抢夺成功了,他们把仓央嘉措请到了哲蚌寺噶丹颇章。哲蚌寺的尼穹护法闻讯前来举行了降神仪式,完了向在场的众喇嘛说:‘仓央嘉措如果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鬼魅当碎我首。’然后带着几个面具喇嘛跳起了摧敌金刚舞。这时,苍穹显现一架五色彩虹,一端在仓央嘉措头顶,一端直达噶丹颇章金顶。喇嘛们知道这是仓央嘉措为哲蚌寺祝福祈祷的结果,纷纷跪地,用似歌非歌、如泣如诉的诵经声表达着他们对仓央嘉措的爱戴。而仓央嘉措还给他们的却是肝肠寸断的情歌,那些生命与鲜血写成的情歌。

    “霸居在布达拉宫的拉奘汗听说哲蚌寺抢了仓央嘉措,立刻调兵攻打。扬言如果不把仓央嘉措交回来,和硕特蒙古将用最悍锐的黑帐房骑兵踏平整个哲蚌寺,杀掉所有的喇嘛。哲蚌寺的喇嘛全都集中到噶丹颇章前,手操家伙,誓师迎敌。仓央嘉措从法座上泰然而起,和煦的面容上圣洁的目光让大家如同沐浴神性的温暖,他望了望天空和众僧,把不忍之心变成了安慰:‘不要这样,佛祖创造的圣教是和平、和谐、和美,我今天被人当作囚犯押解,是业障导致的,是因果的体现,不是蒙古人的错,蒙古人也是佛祖的信徒啊。’他朝噶丹颇章外面走去,活佛喇嘛们哭着拦住了他。他说:‘生死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久就会回来,重见我的西藏、我的上师、我的僧徒。’他的声音悠远而温馨,表达着爱人胜过爱自己的心情,无所畏惧地走向了蒙古骑兵的军阵。

    “就是从哲蚌寺开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我说过,这女人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蒙古骑兵驱赶着她,一次次驱远,一次次又来,似乎她抱定决心要跟仓央嘉措一起上路。突然,押解马队周围出现了几路人马。马队严阵以待,以为是来劫持仓央嘉措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都是冲着那女人来的。一路人马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抱到了马背上,另外几路人马开始疯狂地追撵抢夺,一片混战。后来才知道,几乎所有曾经围绕仓央嘉措展开行动的政治集团和宗教集团都派出人马参与了这次抢夺。

    “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一直想找到一个控制西藏的突破口,现在突破口终于有了。仓央嘉措的后代理所当然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把仓央嘉措的情人和后代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宣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经在准噶尔部转世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又来刺杀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代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而血咒殿堂又代表了圣教内部的左翼势力。他们坚持以持戒清净立足佛教之林,坚持活佛转世制而摒弃世袭制,他们对仓央嘉措的情人尤其是为了爱情死活不顾的情人,绝对不会放过。

    “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实现了推翻桑结政权、废黜六世达赖喇嘛的目的,而被废黜的借口又是仓央嘉措是假达赖,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另立一个所谓的真达赖。除掉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断除别人利用她和她的孩子来跟自己作对的可能,为另立新达赖扫清道路。

    “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这天也出现在送别祈祷和抢夺女人的人群里,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突然八思旺秋感叹道:‘他就这样走了,仓央佛爷。’噶玛珠古说:‘是啊,是啊,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八思旺秋说:‘还记得我们打过的一个赌吗?‘噶玛珠古说:‘当然记得,我当时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而我是这样说的,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现在看来,我赢了,我不必改宗噶玛嘎举派,而你却要改宗格鲁派了。’噶玛珠古说:‘你是说,仓央嘉措是个好达赖?‘八思旺秋说:‘你看今天的送别祈祷,拉萨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拉萨之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仓央佛爷就要离开,要是知道,也会千里万里来送别的。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藏土有了佛教,还没有哪个佛爷能够赢得这么多的信徒。’噶玛珠古说:‘我知道,我知道,西藏人对他的信仰是空前的。’八思旺秋说:‘全西藏信仰的达赖,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达赖呢?唯一让我迷惑的是,仓央嘉措只有二十四岁,他靠了什么,就能让众生如此迷恋?‘噶玛珠古说:‘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日子,已经想明白了。’八思旺秋说:‘想明白了什么,能告诉我吗?‘噶玛珠古沉默着,突然指着前方说:‘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们想办法把她救下来吧。’八思旺秋说:‘我也这么想,我们不如她,她是信仰谁就会把生命献给谁的。’噶玛珠古说:‘信仰仓央嘉措的人都会信仰她,她一定是度母的化身,就等着我们这些信仰度母的人去救她呢。’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带领各自的喇嘛,跑向了疯狂抢夺女人的人群。

    “仓央嘉措一生都没有行使过布达拉宫赋予他的权力,达赖喇嘛天然具备的煊赫威势被他轻轻一挥,就用纯粹的人性之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勇敢地踢开了地位——雄狮宝座象征的一切,踢开了奢华至极的物质享受,甘于懦弱和贫贱,只把心灵的需要看得至高无上,挥洒着性情。唱啊,以流行歌手的姿态,情真意切地唱啊,就唱情歌,每一次开口都是情歌,仅仅是失恋的和热恋的世俗之歌。但从送别仓央嘉措的场面看,谁也不能否认仓央嘉措是西藏的中心,他就是宗教,是西藏乃至蒙古、青海、康区最高的宗教领袖、万众景仰的圣僧大宝。他在修炼中创造着人性和佛性的共存,似一叶灵舟,载着好奇和满足渡向彼岸,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水划向身后,融入了遥遥远远的彼岸。不,他不是融入彼岸,他就是彼岸,他孤拔而起,以苍凉和清洁,以纯真和坚贞成为信仰的彼岸。他把众生的理性和情感集纳在自己身上,成了一座活动的山,由信仰建造的冈日波钦山。

    “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最终得到了这个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的披头散发的女人,他们利用教派力量,成功地保护了她。几乎在同时,噶玛珠古按照自己打赌的承诺,带领一些尊他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了格鲁派。

    “也就是从几路人马疯狂抢夺披头散发的女人即索朗班宗的混战开始,整个拉萨都唱起了这样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洁白的仙鹤,

    请把翅膀借给我,

    我不会远走高飞,

    到理塘转一转就回。

    “为什么不唱别的就唱这一首?因为仓央嘉措想把这首情歌流传下去,就带头唱起来,这跟现在的歌星和狂热的追星一样。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不是被人磨平了吗?那他就想办法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表现在人们的口头上、音乐中。仓央嘉措用心良苦,这首被看成是他转世预言的情歌,迅速走向千家万户、角角落落,任凭时间流逝,它却在磨砺中神奇地崭新着。后来这预言像人们坚信的那样应验了,七世达赖喇嘛果然诞生在理塘,他带着仓央嘉措的灵识入主布达拉宫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扑向德丹吉殿,察看殿内的物件是否缺了什么。这是仓央嘉措的寝宫,也就是七世上一辈子的寝宫,所有的物件都是他用过的、熟悉的。但现在如果我们断定这首情歌也是曾经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那就不光是转世预言,还有可能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指南。”

    梅萨费解地说:“可是它指南了什么呢?”

    香波王子摇摇头:“现在还很难说清楚,走着看吧。”

    石阶急转折回,变成了从东往西的斜面。他们加快了脚步,走到斜面的中间,又折向一面从西往东的石阶,停下来往上看着。石阶的每一级突然变得清亮了,阳光在人群之上就像一些钻空子的小野兽,不时地扑下来舔一下,舔一下,舔出了石阶青蓝绿白红的颜色。凌乱的脚步,向上的延伸,五十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彭措多朗大门。它被白色的幕帐遮罩起来,如同密门天堂、黑面净土,把光明的境界隐藏在了黯淡和冰凉之后。

    香波王子问:“怎么样感觉?这是世界最高庄严的台阶。”

    梅萨朝上瞪起眼睛说:“感觉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

    梅萨失声叫起来:“你看前面,智美也来了。”

    智美背着背包,挎着胜魔卦囊,堵挡在五步之外,面孔阴沉而凶怒,嘴角朝下撇着,脸颊上的伤疤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紫红红,一副顽魔欺世的样子。

    香波王子迎上去问道:“你想干什么?”

    智美说:“终于把你等来了,你不觉得我比你聪明吗?”

    香波王子说:“能在布达拉宫等我的人都不弱智。”

    智美说:“你为什么要杀死索朗班宗?”

    香波王子不想回答,抬脚就走。

    智美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抢走了梅萨,杀死了索朗班宗,我对你恨之入骨你知道吗?”说着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刚好可以满把握住的绘着佛像的石头,那石头一头像锥子,一头像斧子,打磨锋利的剖面上,青光闪闪。“没想到吧,我会制造一块原始人的石器,画上佛像贴上标签,说它是旅游纪念品。安检是不管这个的,我用它杀了你是迟早的事儿。”

    香波王子气冷静地说:“你不会的,你和你的新信仰联盟跟我一样渴望看到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扫了一眼梅萨说:“过去是这样,现在不了。现在我要让梅萨看到,她的选择是多么错误,她作为法侣紧紧跟定的掘藏大师不该是你,而是我。所以你还是明智一点,如果你认为‘七度母之门’比你更重要,就应该把‘授记指南’以及有关‘七度母之门’的所有线索都告诉我,就算是你对仓央嘉措遗言的挽救。”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大步往上走。梅萨紧跟其后。

    但是很快又停下了,他们从彭措多朗大门的左边看见了王岩和卓玛,从右边看见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还有警察,那些不走的左顾右盼的都是便衣警察。一瞬间的紧张之后,香波王子意识到,其实他不过是一诱饵,根本就没有自由。一旦就像《地下预言》中预言的那样,玛吉阿米作为“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出现在布达拉宫,就算碧秀不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名义一枪崩了他,警察也会随时把他这个通缉逃犯抓起来。他想到自己和梅萨很可能无法掘藏到底,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就会突然停下,一种悲凉和不甘油然而生。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目光里充满了无奈。他说:“重要的是‘七度母之门’现世,而不是由谁来发掘,是不是?”

    梅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以前功尽弃,‘七度母之门’不能半途而废。”

    香波王子叹口气,踌躇着,告诫自己: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让智美得到他和梅萨的发掘成果。但当智美再次来到他身边,威胁说警察马上就要抓他,他根本不可能最终开启“七度母之门”时,他说:“我在大昭寺就对你说过,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遗憾的是你失去了机会。现在我还可以告诉你新的‘授记指南’,但愿你能聪明起来。”

    智美说:“我肯定没有你聪明,但我比你狠,掘藏有时候要狠狠地掘。”

    香波王子说:“我知道你有凶狠毒辣的遗传。”

    智美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拉奘汗的嫡传后代嘛,你不凶狠谁凶狠?”

    智美望了一眼梅萨:“你都告诉他了?”然后得意地哈哈一笑,“我为我的祖先拉奘汗而骄傲,他是一代豪杰,乱世中的英雄。他废黜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却因此让仓央嘉措名气更大、影响更广、流传更久。仓央嘉措和你们这些热爱仓央嘉措的人都应该感谢我的祖先拉奘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感谢,所以我想告诉你新的‘授记指南’。”

    梅萨一把抓住香波王子:“你再想想。”

    香波王子叹口气,看了看智美手中的石器说:“我不是依靠你,而是想和你竞争。如果伏藏者,不管是莲花生大师还是仓央嘉措,确定的掘藏者是我而不是你,你就是杀了我,或者警察抓了我,我也会继续掘藏。如果确定的掘藏者是你,我对你的保密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愿你能成功。”说着看了看四周,发现好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便一字不落地背诵起了大昭寺“授记指南”,完了说,“你记住了吧,要不要我再给你写出来?”

    “要,当然要。”

    片刻,智美带着香波王子写给他的“授记指南”,拍了一下斜挎在肩上的胜魔卦囊,得意地笑着,生怕别人抢了先,推搡着人群,朝着石阶上面的彭措多朗大门急步走去,突然又停下,三步两步蹿到梅萨跟前,拉她到一边,小声说:“还好吧,我很想你。”看梅萨不言语,又说,“跟我走吧,你还是应该相信和依赖我。”

    梅萨歉疚地摇摇头。智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深情地注视她的眼睛。梅萨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她知道那目光在述说什么,流逝的岁月、甜美的日子,彼此的恩爱。那时候,尽管她在心里还有一丝保留,但双方都是那样认真而投入。他们是专一的,尤其是智美,在他失踪以前,在她把自己交给香波王子以前,从感情到行为从来没有背叛过她、辜负过她。今天的分手,除了智美失踪造成的死亡误会,责任全在梅萨,说到底,是梅萨离开了他。

    智美说:“你不会忘记吧,我们的经历?我们一起出国,一起加入新信仰联盟,一起接受人家提供的经费,用这些钱你买了手机、电脑、衣服、首饰,连你回国的机票都是联盟提供的。还有,我们共同的理想和仇恨……”

    梅萨明白,她和智美的共同理想是掘藏,让仓央嘉措遗言把控诉和诅咒公诸于世。至于仇恨,其实从来没有共同过,智美是替拉奘汗仇恨,梅萨是替仓央嘉措仇恨。她长叹一声,否认道:“没有,我们没有共同的仇恨。”

    智美吼起来:“有,我们都恨圣教,恨‘隐身人血咒殿堂’,恨仓央嘉措。”

    梅萨说:“谁恨仓央嘉措了?其实你也不恨,你不过是想利用他。而我,我热爱仓央嘉措,跟你是山南水北。”

    智美说“我知道,就这一点分歧,造成了今天你和我的隔离,但‘七度母之门’一旦开启,仓央嘉措遗言一旦传开,我们的目的就会同时达到,我们也会再次走到一起。别忘了我们彼此的承诺:共信,共爱,共生,共死。比起你和香波王子,我们更是仓央嘉措情歌的实践者。你还是我的,还是我的,走着瞧啊,你总不会跟一个死人跟到底吧?从现在开始,他每走一步都是靠近死亡,警察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不会放过他,还有我们的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更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到时候不是你动手就是我动手。回心转意吧,现在还来得及梅萨。”他说着,拉了一把梅萨,看她不动,走了。

    梅萨满脸通红,好像这些话是她说出来的,憋得她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来。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想压住心脏的狂跳,却压出一阵恐惧来。

    香波王子赶紧过去,抱住她:“智美说什么了?”

    梅萨摇摇头,嗫嚅道:“智美疯了。”然后哆嗦着抓住香波王子,“唱,快唱。”

    “唱什么?”

    “难道你还会唱别的?”

    香波王子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中央的须弥山,

    悄然屹立如常,

    太阳和月亮的运转,

    绝不想弄错方向。

    一曲终了,梅萨渐渐平静了。

    3

    雪村护法神殿隐藏在布达拉宫城墙内一片低矮的房屋里,十分不起眼,但它却起着维护红山山麓和布达拉宫基址的重要作用。据说多少年来藏地妖魔总想摧毁布达拉宫的础石,好让这座巍峨的神宫一夜之间坍塌,雪村护法神殿就是为镇服妖魔而建。神殿里供奉着十忿怒明王之一的地下金刚和马头无敌,形貌狞伟,色彩浓艳,看了就让人放心:有它们在,任何妖魔鬼怪休想靠近。

    酥油灯闪烁的明王供桌前面,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面容和悦地伫立着,身边是面色黧黑、一脸威严的管家和大活佛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

    高个子喇嘛被两个安检喇嘛押进了护法神殿。

    管家说:“你不是要见大活佛吗?大活佛就在这里。”

    高个子喇嘛满脸恭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挣扎着想跪下,架住他的两个安检喇嘛不让他跪。瓦杰贡嘎大活佛挥挥手,让两个喇嘛放开了他。

    碧秀喊一声:“慢着。”几步过去,把高个子喇嘛绑在腰里的一圈儿炸药取了下来。

    高个子喇嘛扑通跪下,咚的一声,一个头磕下来,几乎在砖地上把头磕烂:“我祈请大活佛相信我,相信我的话。”

    古茹邱泽喇嘛说:“这里是护法神殿,护法明王知道你说了实话还是假话。”

    高个子喇嘛说:“《地下预言》的明示大活佛没有忘记吧?在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开始的今天,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点火引爆。”

    瓦杰贡嘎大活佛平静地点点头。

    高个子喇嘛说:“但是现在变了,《地下预言》又有了新内容,一千个叛誓者将不再身束炸药进入布达拉宫,因为他们已经在布达拉宫里头埋藏好了炸药。埋藏炸药从三年前开始,三年中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叛誓者进宫添加药量,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现在,一千个叛誓者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古茹邱泽喇嘛说:“既然变了,那你怎么还会身束炸药呢?”

    高个子喇嘛说:“我不这样能见到大活佛吗?我绑在身上的不是炸药,是鞭炮,不信你们撕开看。”

    碧秀撕开了炸药的牛皮纸包装,果然看到里面是花色纸的鞭炮“一柱擎天”。他把二十多管统统撕开,统统都是“一柱擎天”。他从自己的枪套里拿出手枪通条,通破一个“一柱擎天”,倒出里面的火药闻了闻,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点点头:“是鞭炮。”

    古茹邱泽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们通风报信?”

    高个子喇嘛说:“我是叛誓者的叛誓者。”

    古茹邱泽再问:“你为什么要做叛誓者的叛誓者?”

    高个子喇嘛说:“这是圣教的需要,更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需要。”

    古茹邱泽又问:“谁派你到这里来的?”

    高个子喇嘛几乎哭着说:“我的祖先派我来,我的传承派我来,我修炼的本尊大神派我来,观想和梦示中都有指派的密语,请你们相信我。”

    瓦杰贡嘎大活佛冷漠地望着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冷漠地望着他。

    高个子喇嘛绝望地说:“啊,你们不相信我,不相信叛誓者的叛誓者就是布达拉宫的忠实保卫者,不相信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会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爆炸。”

    古茹邱泽说:“那就请你告诉我们,炸药埋藏在布达拉宫的什么地方?”

    高个子喇嘛说:“我不是进宫添加药量的人,我不知道。但护法明王在上,我可以用死、用万劫不复的誓言证明我没有撒谎,请给我一把刀。”

    瓦杰贡嘎大活佛冷冷地对古茹邱泽喇嘛说:“给他。”

    古茹邱泽犹豫着。他身边的管家立刻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七寸藏刀递了过去。碧秀生怕发生意外,跳过去横挡在瓦杰贡嘎大活佛前面,举枪对准了高个子喇嘛。

    高个子喇嘛握刀在手,长叹一口气,撕开袈裟里的贴身僧衣,露出了肚腹。他说:“护法明王在上,瓦杰贡嘎大活佛在上,我要是说了假话,此生了断之后,不得往生成人,世世都是饿鬼、畜生,世世都在地狱痛苦煎熬。”说罢,双手握着刀柄,一刀攮进了肚腹,力量之大,不光七寸刀身,连半个刀柄都进去了。

    所有人包括怒发冲冠的护法明王都惊叫了一声。

    接着就是倒地,扭曲,流血,安静。

    人们哗地拥过去,看到已是无可挽救,又忽地退回来。古茹邱泽跑出去叫来了布达拉宫的藏医喇嘛。藏医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高个子喇嘛,朝瓦杰贡嘎大活佛弯弯腰,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去把收尸喇嘛找来。”

    在场的人呆愣着,一个清秀而白皙的年轻喇嘛,就这样为剖白心迹、为获得信任而死。但他本人和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把布达拉宫即将爆炸的事实推到了人们面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清醒过来,连一句超度亡灵的经咒都没有来得及念,就吩咐管家和古茹邱泽喇嘛:“搜寻炸药,快,发动布达拉宫的全体喇嘛,搜寻炸药。”然后又求救似的望着碧秀说,“警察,警察。”

    碧秀紧紧张张朝外跑去,又回头大声说:“我们会尽到责任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维持好秩序,不要把消息传出去,传出去不得了,一切都会完蛋。”

    这句话提醒了瓦杰贡嘎大活佛,他把已经离开的管家和古茹邱泽喇嘛又喊回来,叮嘱道:“告诉喇嘛们,搜寻是秘密的,不得互相议论,不得说给任何宫外的人,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

    碧秀副队长来到雪村护法神殿外面,立刻拨打局长的电话。潜意识里警察的责任感在这个紧急关头起了作用,他只有一个意念:保卫布达拉宫。

    一阵风吹来一潮音浪,那是红宫里的经声从敞开的窗户里流泻而来,流进了他的耳朵,流过了他的心,一下子把那意念冲散了。他把手机捂在耳朵上朝上看着,和局长的通话顿时变得南辕北辙:

    “一切正常,我们已经发现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但是今天布达拉宫人很多,当众抓捕恐怕会引起骚乱,已经暗中布控,他们一定跑不了。”

    局长说:“你的考虑是对的,但也要当机立断,抓捕这两个逃犯越快越好。”

    碧秀关掉手机,长舒一口气。他想象得出,局长一旦知道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肯定会把全市的警力都调来。他们碰上就抓,不会看着作为诱饵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一个殿堂一个殿堂地去寻找“七度母之门”。他现在必须豁出去了,决不能让搜寻炸药的行动干扰了黑方之主交给他的任务。

    碧秀回头望着从雪村护法神殿出来,踏上内部通道,快步走向白宫的瓦杰贡嘎大活佛。心说搜寻炸药就靠你们了,你们熟悉布达拉宫的建筑结构和所有隐蔽的地方,一点不比警察的作用小。但是作为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他不能一点举动也没有,让瓦杰贡嘎大活佛感觉到警察正在全力以赴地搜寻炸药是有必要的,不然大活佛会把电话直接打到自治区政府请求另派警察。

    4

    香波王子和梅萨拾阶而上,就像两个蚂蚁蠕动在高山之前,不管肉体有没有缩小,心首先就渺小起来。他们感觉着人在宏伟和壮丽面前的那种无言,在高峻和挺拔之下的那种卑怯,一点一点靠近着彭措多朗,靠近着用洁白的幕帐遮蔽起来的布达拉宫东大门。到了,不禁弯下腰低下头去。进门的一刹那,香波王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就像被光芒刺了一下,疼痛得有点幸福、惶恐。但进入眼睛的却是黑暗,彭措多朗大门内,光明一下内敛了,收到佛的怀抱里去了。而梅萨的感觉却是眩晕,好像到了天宫,那云彩上的地基让她有些飘然失根。她拽住香波王子,尽量让自己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香波王子说:“看见了没有,这是用整个树干做的门闩。”

    梅萨呆愣着,她是第一次走进布达拉宫,几乎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

    香波王子说:“这么粗的门闩,五六个人才能把门闩死,外面的人想要推开它是不可能的。”说着,他把眼光投向门楣上一排怒吼的怪兽,“那是七头狮子的雕像,它们是西藏动物雕刻的典范,最原始的藏狮子都是这样,几乎可以成为现代卡通的蓝本。”

    梅萨问:“为什么都是七个数?一进布达拉宫的大门,我们就遭遇了‘七’,是不是所有吉祥的事物都含有七?”

    香波王子说:“不一定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吉祥数字,西藏的吉祥数字是七。对一个人来说,心仪哪个数字,哪个数字就是吉祥的。‘七’对我们肯定不同凡响,也许布达拉宫之门就是‘七度母之门’。”

    他们继续往前走,幽暗的阶梯式通道里,前面是深邃,左右也是深邃。那些通向外面的墙洞,透过深邃告诉人们什么叫铜墙铁壁。宫墙的两边是坚硬的花岗岩,中间夯塞着粘性很强的三合土和浇筑着铁汁,墙壁的厚度足有五米,感觉它不是宫墙而是城墙。

    梅萨说:“从里面看到的布达拉宫比从外面看到的还要令人震撼。”

    香波王子说:“当初的建造者把它看成了立体的信仰,发誓一定要让它和佛教一起千秋万代坚固下去,让地震、天火、敌人、时间,都不能侵犯它和摧毁它。”

    梅萨突然变得十分忧郁:“能做到吗?有人想要炸毁它,叛誓者已经来了,我就不信一千个叛誓者都是傻子,绑着炸药硬往有安检的地方钻。”

    香波王子说:“所以我们要抓紧。”

    一些喇嘛从身边经过,经文在嘴边溪河一样流淌着,让人想到那是水浪的激响穿行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断有人碰撞着香波王子和梅萨,似乎在催促他们:快走啊,快走啊。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要是这个地方有人从背后给他一刀,那就太容易了,他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就会倒下去,即使不被刺死,也会被乱脚踩死。这么想着,他突然紧张起来,恍然觉得有人正在背后推搡他,回头看了一眼,吃惊地看到一张刀斧砍凿的脸上两只凶狠的眼睛正在发光。

    一瞬间他僵住了,和对方身子贴身子地伫立着。

    碧秀说:“我是来告诉你,你最多只有三个小时。”

    香波王子说:“三个小时是不够的,既然你的目标除了我,还有作为‘金刚佑阻’的玛吉阿米和那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你就必须等到伏藏掘出,因为很可能只有‘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之后,玛吉阿米才会出现。”

    碧秀阴冷地说:“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三个小时内如果找不出来,我必须报告局长,那时候会有大批警察和武警来这里。你没有机会再去发掘‘七度母之门’,我会在第一时间逮捕你。”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炸药是一千个叛誓者带在身上的,不是埋藏在布达拉宫的。”

    碧秀说:“现在变了,据叛誓者的叛誓者透露,三年前叛誓者就开始进宫埋藏炸药,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一千个叛誓者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地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香波王子说:“叛誓者中不可能产生叛誓者,反复无常的人在一千个叛誓者中是不存在的,他们死也不会背叛。”

    碧秀说:“恰恰相反,有人宁肯赴死,也不会不背叛。”说着,绕过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走去。

    香波王子对梅萨说:“听见了吧,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够干什么?他妈的,死有余辜的叛誓者,这个时候来捣乱。”他恼怒地攥起拳头,突然看到五步远的墙根里站着阿若喇嘛,便扑过去双手撕住,抱起来朝着墙洞扔了过去。

    邬坚林巴恰好在墙洞那儿,张开双臂接住了。

    香波王子又指着不远处躲在昏暗中的王岩和卓玛吼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想抓我?现在就抓,反正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放弃‘七度母之门’行不行?既然它跟我没有缘分,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呢?抓呀,快过来抓呀。你们要是现在不抓我,就从我眼前滚开,不要再干扰我。三个小时后,不管你们谁来抓我,我都跟你们走,行了吧?”

    一些经过的喇嘛和信徒诧异地看着他,仿佛说:如此神圣温暖的地方,如此馨香庄严的时刻,这个人怎么会怒火冲天?

    “你们看什么看?”香波王子吼着,愤怒地唱起来:

    无论是豺狼獒狗,

    喂它点糌粑就熟,

    身边的斑斓母虎,

    越熟却越发凶怒。

    梅萨推搡着他:“你给他们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他们又不懂,再说仓央嘉措情歌又不是打人的手枪。”

    王岩和卓玛朝他们走来。

    香波王子迎了过去:“来啊,我不怕你们,尤其是那个叫王岩的,我仇恨你。不让你报警,你偏要报警。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逼死珀恩措,这笔账迟早我要跟你算。”

    王岩小声而严厉地说:“我们来这里与你无关,赶快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我们已经找到了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不说话了,半晌问:“谁?谁是乌金喇嘛?”

    卓玛说:“等你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自然就知道了,快走。”

    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走去。王岩和卓玛迅速靠近墙洞,那儿平静地伫立着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

    王岩一把攥住阿若喇嘛的手腕:“我希望你跑,因为我更希望一枪打死你。”

    阿若喇嘛说:“我为什么要跑?”

    王岩说:“你是乌金喇嘛。”

    阿若喇嘛说:“凭什么?就凭我身上的伤疤?”

    王岩说:“我们要数一数。”

    阿若喇嘛说:“不用数,一共四十九处伤疤。”

    王岩说:“眼见为实,一定要数。”

    阿若喇嘛说:“我已经说过了,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

    王岩说:“你的命运你说了不算。走吧,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

    邬坚林巴突然开口了:“不用隐蔽,就在这里,阿若喇嘛不脱,我脱。”说着一把抓开了自己的衣胸,“看看吧,这是什么?”

    伤口,痊愈的伤口,满胸脯都是。王岩惊呆了。

    邬坚林巴说:“数不数啦?我身上也是四十九处伤疤。告诉你们吧,聪明的警察,所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佛僧,在到达第五门之后,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处伤疤。”

    阿若喇嘛同样吃惊地望着邬坚林巴:“你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王岩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

    邬坚林巴说:“这是本尊神在梦中的授记,不足为外人道。”

    卓玛摇头道:“真残酷,修炼‘七度母之门’真残酷。”

    邬坚林巴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能忍受巨大伤痛是小境界,伤而不痛是中境界,刀剐无伤是大境界。”

    卓玛还想说什么,发现王岩已经转身离开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快步走出幽暗的通道,来到了白宫正门外一片开阔的广场上。阳光酣畅地倾泻着,一下子浴亮了他们的脸。梅萨眯起眼睛往天上看着,好像告别阳光已经很久很久。香波王子迅速观察着四周说:

    “这就是德阳厦广场。”

    梅萨用脚蹭了蹭阿嘎土夯筑的地面说:“听说过的,原来就是它。”

    香波王子说:“德阳厦是举行金刚神舞法会的地方,也曾是节日期间历代达赖喇嘛观赏藏戏和民间歌舞的场所。南北两侧黄色的宫前楼过去是僧官学校,专门为噶厦政府培养‘孜仲’也就是中级以上的官员。值得一提的是,这所格鲁派僧官学校的重要师资,大都来自南传宁玛派祖庙敏珠林寺。为什么呢?表面上的理由是敏珠林寺的高僧以精通历史、佛学、藏文和历算名闻全藏,实际上是因为三百多年前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曾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经师。仓央嘉措喜欢这个宁玛派的经师,他的转世——自七世开始的所有达赖喇嘛当然也会一如既往地喜欢。达赖喇嘛喜欢的,僧官就更应该喜欢。这样一来,格鲁派政权内的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了敏珠林寺高僧的传承,该寺的活佛喇嘛乃至整个宁玛派僧人也就越来越多地在布达拉宫取得了上师的资格。”

    梅萨不耐烦地说:“以后再给我介绍吧,现在应该抓紧时间破译大昭寺‘授记指南’。”

    香波王子说:“介绍的过程就是破译的过程。”

    梅萨说:“可问题是我们毫无进展。”

    香波王子说:“思考就是进展,既然格鲁派政权内的许多官员有着敏珠林寺高僧的传承,既然宁玛派僧人越来越多地在布达拉宫取得了上师的资格,那么出身宁玛派又有‘明空赤露’境界的仓央嘉措就可能成为许多僧官修行时的观想对象或者本尊神祇。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大昭寺‘授记指南’里的‘处处有的又处处没有’是什么意思。这个‘有的’和‘没有’指的都是仓央嘉措,只要有僧官的地方就有仓央嘉措,或者说,僧官修行离不开被超荐的上天之佛,只要有佛像,就有仓央嘉措的影子。”

    梅萨说:“那么它跟‘七度母之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只要有仓央嘉措,就可能有‘七度母之门’。”

    梅萨发愁地说:“还是老虎吃天。”

    香波王子说:“那也得吃。”

    他们快速穿过德阳厦广场,走向白宫大门。大门高悬在空中,门前的帷幕是个倒立的凹形,以白色的背景衬托着三个蓝色的象征普天呈祥的菱立福德金轮。一道木梯陡然而立,把平整的德阳厦广场和直立的白宫连接成一体。漫过广场的人群到了木梯前,就像激流遇到了礁石,忽地一下拍天而起。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愣愣地望着前面的木梯。

    梅萨说:“走啊,别耽误时间了。”

    香波王子说:“你看那是什么?‘三色天梯’?”

    陡立的木梯是三排连起来的,中间一排原是专供达赖喇嘛上下的,现在用一块经幡遮挡着,呈明黄色;右边一排原是官员通道,现在由活佛喇嘛经过,呈紫红色;左边一排原是僧众通道,现在挤满了信徒,呈黑蓝色。

    香波王子说:“幸亏遇到了大诵经法会,不然我们怎么能看到三种颜色。”他背诵着“授记指南”里的句子,“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喊一声,“走,快上。”

    他和梅萨沿着“三色天梯”走上去,刚走到半中腰,突然一个人冲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向上,只有他是向下的,向下的力量非常猛烈,一连撞倒了好几个人,也撞得香波王子和梅萨歪斜了身子。

    香波王子一看是智美,愤怒地推开他:“你要干什么?”

    智美说:“对不起了两个笨蛋,我在达松格廊道打了第一卦,要接近‘七度母之门’根本不能从这里上。”说着,连撞带挤地走了下去。

    香波王子回望着智美说:“快走,只要我们是自由的,就不能让智美抢先。”他推搡着梅萨,连跨几步踏上木梯,站在了达松格廊道的平台上。

    5

    其实智美还没有得到关于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任何启示,他在达松格廊道进行了第一次占卜,结果是空白。卜神已经安驻卦象却是空白,说明场合不对,熙熙攘攘的达松格廊道不是一个理想的占卜之地。他冲下“三色天梯”往回走,就是想到天光云影照耀、僧气人气凝聚的德阳厦广场才是一个卦象灵验之处。

    他站在广场中央,念诵着神卜经咒,转着圈选择占卜地点。片刻,他走向广场北边的回廊,在一根插着经幡的柱子后面,抱着胜魔卦囊坐了下来。

    作为一个既有宣谕法师的占卜家传,又对西藏占卜文化有着精深研究的学者,他熟悉各种占卜术,真言占卜、骰子占卜、羊肩胛骨占卜、念珠占卜、圆光占卜、神签占卜以及箭卜、梦卜、鸟卜、相卜、脉卜、绳卜、语卜、字卜、石头卜、数字卜等等。他觉得每一种占卜只要虔诚,只要经咒准确和方法得当,就都是灵验的。区别只在于卜问的事情是否对应着占卜术的特点。真言占卜和骰子占卜宜于俗事,念珠占卜和圆光占卜宜于佛事,神签占卜宜于个人,羊肩胛骨占卜宜于集体,梦卜和鸟卜宜于出行财贸,相卜和脉卜绳卜宜于疾病利害,语卜和字卜宜于老人,石头卜宜于孩子,数字卜宜于女人,绳卜宜于亲属,箭卜则宜于寻找失物。但是面对“七度母之门”这样神圣伟大的掘藏事业,这些占卜都有可能无力灵验,就好比用抛分币的办法可以测知今天宜不宜上街,却无力断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和世界大事。所以他选择了“玛瑙石金刚输入占卜法”。

    二十一颗玛瑙石都是在忿怒佛母秽迹金刚面前开光加持过的。他从胜魔卦囊里拿出来,逐个摩挲了一遍,紧急口诵大猛护世金刚手咒:“唵叭杂叭呢吽。”一共二十一遍。然后改念卜神祈祷文,拿出了卦辞谱。

    刚才在达松格廊道,他已经把香波王子写给他的大昭寺“授记指南”亲手抄了一遍,并写进了卦辞谱的每一页。第一页对准一,第二页对准二,第三页对准三,依此类推,一共写了二十一页。这就好比把信息输入了计算机,无论二十一颗玛瑙石的卦象如何演变,他都能从卦辞谱里找到和“授记指南”对应的那个数字,再根据对应数字代表的形象,判定占卜的结果。整个占卜过程中,关键在于二十一颗玛瑙石演变的卦象。

    他把二十一颗玛瑙石抛向空中,根据落地的方位,用笔一一记下了方位所代表的数字,然后用这些数字去碰撞卦辞谱里和“授记指南”对应的数字,变成二十一组数字。然后把二十一组数字加了一遍,又减了一遍,再把加减出来的两个数字连起来。这是一个号码,他很快在卦辞谱中找到了标有这个号码的物象——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他知道这指的是白宫东大殿的达赖喇嘛狮子法座,便把所有东西塞进胜魔卦囊,提起来就走。

    到了东大殿他还得占卜,这样的占卜叫“母占卜”,要是结果还是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那就说明“七度母之门”就在东大殿。他再行“子占卜”,两次三番,就可以找到方位,找到地点。要是结果不是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而是别的物象,他就得奔赴这个物象所在的地方,再来一遍“母占卜”。如此占卜下去,奔赴下去,直到一个物象重复出现,或者千载难逢地出现最后一个号码。

    他大步流星,不时地推搡着挡道的人:“劳驾,劳驾,让开,让开。”

    好几个喇嘛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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