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浅仓卓弥 本章:第二节

    我原以为餐厅应该是小巧方正的,但疗养院的餐厅却有饭店宴会场地,只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长桌子,每张桌子的间隔都相当宽,单边还有一整排可坐约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宽敞!”听我这么一说,藤本先生立刻解释,因为考量轮椅进出的空间才会如此设计。

    “还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过餐回房间了,一开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饭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间。”真理子将身子趴到厨房的银色柜台上,往厨房的后头大喊,“荻原!还要两人份的餐点,麻烦你了。”

    “了解。”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又问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点要不要加热。”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回答,“不必了,没关系。”

    真理子站在餐台前等候餐点,我们则跟着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几乎都是两人一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纪的中年夫妇居多,而且男女各占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帮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汤匙将弄碎的马铃薯喂食嘴巴半开的伴侣。介于我和千织中间年龄层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来像母亲的人陪在身边,他们自己则笨拙地拿着汤匙用餐。

    坐在前面的两人用完餐正起身准备离去,正确一点地说,起身的是母亲,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位约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穿红色运动服、身体不自然地往旁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侧,好让轮椅通过,我也跟着让路。

    青年的母亲将轮椅转向,将两人的餐具收叠起来,青年将手伸出,头颈仍维持倾斜的状态。

    他母亲问:“你要拿?”

    青年的下颚稍动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她将餐具放在儿子手上,然后转身推轮椅,嘴里还说着“对不起!谢谢!”然后点着头从我们的身旁经过。千织表情严肃地目送两母子离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这样的共识。”藤本先生请我坐下,我对面两个位子已经放着两份以布巾盖住的餐点。

    “你们两位的餐点,真理子等一会儿就拿过来了,请稍等一下。”

    “啊!谢谢。”我尴尬地回答,视线很自然地投向厨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着托盘往这里走来。

    “坂上先生,吃饱了吗?山原,你看起来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过的人打招呼,走近后,她将两份餐点放在我和千织面前,转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让你们久等了。”

    托盘上放着马铃薯炖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绿色浓汤,两道菜都盛放在深盘里还冒着热气,其他还有炸虾、马铃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带丝煮大豆,以及汤匙和叉子。此外,每张餐桌上还放着以大盘子盛装的几种不同腌菜。

    “啊,惨了,忘了拿饭。”站着帮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惊叫。

    藤本苦笑着起身说道,“没关系,我去拿。”

    “对不起!”真理子拿着筷子拱起手拜托藤本后,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丢脸。”她嘴里虽如此说,脸上只是有些羞赧,丝毫没有沮丧的神情,“白饭马上就来了,先喝点汤吧!千织有没有不喜欢吃的东西?”

    早就拿好汤匙准备吃饭的千织,暂停手上的动作望着我,然后大大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菜色应该没有她特别不喜欢的食物!”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吃饭是维持身体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发育的小孩,必须摄取各种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样了,所以即使有讨厌的食物也尽量吃。千织懂不懂?”

    这时,藤本回来了。

    “开动吧!”我和千织异口同声。

    真理子喝了一口汤,将汤含在嘴里转了转后偏着头说,“藤本,你不觉得盐巴不太够,汤应该再咸一点会比较好喝吧!”

    “是吗?我觉得刚刚好。大家对荻原的调味似乎没什么不满意的,我们觉得这样刚刚好。大概是你比较年轻,而且老是满身大汗!”

    “是吗?”真理子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盐巴洒入汤里,接着又问我,“炖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夹着马铃薯往嘴里送。

    “啊!对不起。除了咸淡,其他还吃得惯吗?”

    我咬了一口对切的马铃薯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这里的菜色大多是根菜类,比较耐放,像洋葱或红萝卜之类的。所以,不论怎么煮怎么变化,都还是那几种食材,不过,这里的牛肉很好吃,虽不是好吃到下巴会掉下来的程度,但是直接向当地牧场购买的国产牛,遗憾的是必须冷冻保存,这点就请你睁只眼闭只眼别太挑剔。”

    也不知千织听不听得懂,只见她“嗯”了一声,又用叉子叉住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不过,这里的海鲜料理味道都比较咸,这个炸虾当然也是冷冻食品,其中海带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较长,而以贝类烹煮的味噌汤就很难喝到,鱼类也只能以鱼干代替。因为如果依照人数烤鱼得花不少时间,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实,海鲜类食物含有肉类与蔬菜类所没有的矿物质,应该多吃一点对身体比较好!老实说,我好想吃生鱼片。藤本先生,有没有可能让我们吃鲔鱼生鱼片。”

    “我问问看好了。如果有厂商肯在我们的预算内出货,当然也可以让大家吃!”

    “藤本先生,难道你都不会想吃生鱼片吗?还有鲜嫩甜美的甜虾、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虾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说,你干脆休个假去好好大吃一顿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这里能吃到甜虾,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虽然想吃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帮搞不定红萝卜的千织按住盘子,耳朵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都是真理子说而藤本同答,听着听着,我私自下了结论——她真是个爱说话的女生。在盘子快见底时,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医院抬头往上看到的队伍,虽然我知道那些人应该是病患,但还是想确认,于是开口询问。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来。”真理子说。

    “第十七会议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纠正。

    “那栋细长的建筑物是教堂吗?”我讶异地问。

    “嗯,如果要解释又会变成无趣的内容,你想听吗?藤本先生,我说了应该也无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后开口。

    藤本先生没辄地点头同意后,真理子便继续往下说,“这里原是教会和牧场,明治年间开始进行医院兴建计划,还从国外招聘外国技师来指导。据说是那位外国技师选择这里为医院兴建地点。那位外国技师好像是个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这里,而且听说他还向附近居民讨教畜牧养殖的技术。

    “那位外国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这里盖了教堂,现在那栋教堂可说是颇具历史的建筑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疗养中心使用。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可就又复杂又可笑了,疗养中心的资产其实只限于这栋建筑物与周边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资产,当然也包括那栋建筑物在内,但国立设施又有规定不可拥有特定的宗教设备,为避免麻烦,就将那栋建筑物编列为第十七会议室。可是,这里除了藤本先生,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为无论怎么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经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议,只要进到里面,心情就会很平静。”

    “也就是说——”

    “没错。正确来说,旧教堂就是现在的第十七会议室,明天的演奏会就是在那里举行。”真理子说完,爽朗地大笑,还朝着藤本先生吐了吐舌头,他也只能苦笑以对。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为病患们的主要运动之一,在这两个时段的例行运动,我们希望走得动的人能尽量参与。散步其实也有医学根据,你听过生理时钟这个名词吗?就是在固定的时间醒来、固定的时间睡着。很多人都说生理时钟是习惯造成的,但据最近生物学家研究显示,这些都是因为遗传基因所致,像荷尔蒙分泌或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的交互作用,都是与习惯无关,而是随肉体的时间作息来运作。

    “但生理时钟的周期并非二十四小时,据说是稍长一点为二十五小时。如果放任不理,实际的时间就会慢慢发生偏移,生活习惯也会因此紊乱,这些知识员想让年轻时的我也听一听!不过生理时钟有个惊人之处,那就是重新设定的自动装置。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效力只限于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线。至于科学上的根据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从学校毕业后,有一阵子住在农家。当时每天和太阳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几乎都沐浴在阳光下。结果,学生时代一直困扰我的生理问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顺畅,而且每个月都没有紊乱过,很不简单吧!但停止那样的生活后,又开始出现小麻烦,不过,我在这里学到相关的知识——就是和大家一起散步,之后就再也没出现生理期紊乱的现象。好了,不谈这件事,只是我觉得阳光真的拥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如月,我想你应该很少晒太阳,你的脸色看起来就很苍白、很不健康,你也可以试试,因为生理时钟原本就很容易发生偏栘,尤其是这里的病患因为脑部发育不良,生理时钟更容易紊乱,为了矫正这些现象,所以才鼓励大家早晚散步。时间是有点早,不过如果如月先生愿意,也可以一起共襄盛举,一起去散步吧!”

    当场拒绝未免有些失礼,我只好勉强问道,“几点钟?”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应该是一年中最早的时间——四点半。感觉很棒,我认为现在这个季节是早上最清爽的季节!”

    我正打算礼貌地推辞时,千织却摇着吃了一半的炸虾,率先回答:“嗯,好。”

    “那明早去叫你们。”真理子瞧了我一眼,忍不住闷笑。

    “真理子,你是护士吧?不然就是医生罗?”我将在会客室里一直放心里的疑惑问出口。但真理子与藤本的反应却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什么?我吗?”真理子忍不住大笑,一旁的藤本也抱着肚子,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我感觉像被人耍弄般,不由得露出怪异的脸色。

    “啊,对不起,谁叫你突然这么说。其实我拥有的是营养师执照,还有前阵子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调理师执照。”

    “可是,你怎么对人体组织那么了解,害我以为——”

    “那全都是现买现卖,我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别看藤本这副模样,他可也是个能说善道的人。”

    “唉!真是被你打败了。”

    “我现在的这些知识全是别人教我的,因为想向病患仔细说明所以才努力学习。因为能说出一番道理,比光叫别人依指示行事还具说服力。如果能向对方解释原因,对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做,不是这样吗?对了,我刚刚说过这里并没有正式的医师?其实,教我这么多知识的人是——”

    这时,千织突然大喊,“我吃饱了。”

    虽然吃得杯盘狼借,不过几乎全吃光了。

    “真难得!”我摸摸千织的头说。

    千织露出得意的表情看了桌子一眼,随后,“啊”了一声,用拿着叉子的左手很顺手地指着真理子的盘子,在马铃薯沙拉旁的水煮蛋整颗都挪至一旁没吃。

    “啊,被发现了!可是,姐姐可以不必吃,因为姐姐已经长大了!”真理子笑着用手指将下眼睑往下拉,向千织扮了个鬼脸。

    千织一副不服气的模样看着我,我也只能苦笑以对。

    “虽然这些菜单是我拟的,但我只有鸡蛋不吃。其实只要不吃过量,鸡蛋是一种对身体很好的食物,因为一颗鸡蛋就可以摄取到所有的基本营养,我在二十岁前是敢吃鸡蛋的,但在农家工作时,因为看到鸡蛋孵成小鸡后我就不吃鸡蛋了,从那之后,只要看到鸡蛋就会想起小鸡,所以不敢吃。后来曾和仓野医师提过这件事,仓野医师说这种心理现象是有的,不过大部分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验,看到小鸡死掉后的所引起的一种精神创伤。我问他,那我不就和小鬼没两样?他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现在你的表情一样。”真理子呼了一口气,“所以拜托,请饶过我。”她双手合十地对千织说。

    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正当这么想时,视线不经意地与藤本碰个正着。

    “对了,忘了说,那位仓野医师是我的老师,是这里唯一一位医生。他以前是在底下研究所工作的——藤本先生,我可以说吗?”

    藤本先生重新䝼了我一眼后,以平稳的口气说,“嗯,大概会见到面,先了解一下可能比较好!”

    真理子点点头继续说:“其实,仓野医师的太太是这里的病患。所以他也和其他家属一样住在太太的房里。不过,仓野太太的情况很严重,这么说好了,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正当真理子说话之际,千织突然放下叉子发出匡啷的声响,残响消失后,一瞬间餐桌上的气氛几近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只有千织露出怪异的表情,不断来回扫视我们的脸。

    “原本,这里是不接受这样的病患。仓野太太的情况就只是为维持生命,而进行灌食、注射营养针剂或点滴等医疗处置。但这里原则上不提供这些设备。但仓野医师对这里的病患都非常尽心诊治,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若仓野医师想这么做就让他去做,我们决定默许此事,藤本也说没关系,而且仓野太太的点滴或注射等事,全由仓野医师一手包办,不假他人之手。

    “他会继续在研究所工作,是为了能就近照顾仓野太太。但底下的住院设备并不完备,仪器数量太少,住院时间也只有手术后的观察期,再加上护士的人手不足,要进行手术或有紧急病患时,也必须请其他医院的医师支援。考虑到这些问题,仓野医师只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种情况已经有两年了,对不对?”

    一旁被询问的藤本先生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仓野医师和我以及藤本一样,都是一开始就入住这里的人。而仓野太太会变成植物人,也是因为来探望仓野医师,没想到回家途中竟发生交通事故,当时这里的道路还没有护栏,仓野太太一不小心竟整部车摔落谷底,再加上很少有其他车辆经过,被发现时已为时已晚,由于脑部缺氧——唉,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不过当时若能提早一个小时进行处置,或有另一辆车提早经过,或许仓野医师也不至于会那么自责了,他一定是想到——如果当初也接太太一起住或是不在这里工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仓野医师应该是这样一直活在自责里。

    “当然,他一定不会说出口。但有时我会想,任何人的命运都无法由别人承担,不是吗?哎呀,怎么变成这个话题。反正,这里没有正式的医师,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这里也有某些事情是不可随便处理的,所以大家都很感谢仓野医师的帮忙,像这样的人不只有仓野医师,另外还有三位病患的女儿也拥有护士资格,她们并没有在这里工作,但却和我们一起照料所有的病患。在这里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太太苦读理学疗法而取得正式资格,都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每天夜里还认真读那么厚的专书,现在还为这里的病患的复健建立课程计划中心。我们怎么也比不上人家,所以才想要更认真努力,而且这种干劲还真可怕,会传染周遭的人,带动大家一起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和我当初为了千织而钻研专书的心情一样吧,我理解地点点头,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我根本无法相比的强烈爆发力,让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如人。

    “所以我觉得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虽然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一定能坚持到底,我一直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你一定没问题。如果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无法激励自己,我会觉得自己很可悲。哎呀,说人人到。未来,这里、在这里。”

    我往真理子挥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穿着粉红排扣衬衫、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往这边挥手走来。

    “真理子姐,原来你在这里,难怪用餐时一直没看见你,还在想你怎么了。”

    “对不起,因为有客人,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长谷川未来。她是我刚刚说的其中一位护士。未来,这位是如月先生和千织,也就是明天要演奏钢琴的人。”

    “喔,你们好,我是长谷川。请多多指教。”

    未来伸出手越过桌面与我握手,我起身与她握手,随后将躲在我身后的千织硬拉出来,强迫她与未来握手。但很不可思议,千织一接触到未来的手后,原本绷得硬邦邦的身体整个松懈了,从我压着她的肩膀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

    “你爸爸还好吧?”

    “心情不太好,连我陪在身边都还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快累死我了。刚才嚷着要睡觉,叫我走开让他清静清静。所以我才来找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说些笑话,让他心情好一点。”

    “唉,你就是这样乱说话,你爸年纪那么大了,你也不会体谅他一下。”

    “哇,好凶。”坐在真理子身旁的未来,呵呵呵的笑声背后,脸色却有些沉重。

    真理子似乎也察觉了,边笑边蹙起眉头。

    “我也很无奈,我知道他焦躁生气、想到外头走走的心情。”未来垂下双眼喃喃说道。

    “不过这两、三个星期以来,你爸爸的心情不是很不错吗?”

    “是啊,很好。但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了。”她将手肘往后拉直,无奈地大喊,“说到这里,真理子姐,水谷先生今天有好好吃晚餐吗?”

    “啊——抱歉,我今天没去看,等会儿我问问其他的人。”

    “嗯,没关系,不必太在意,大概只是小感冒!真拿他没办法,得和仓野医师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停了他的药比较好?”

    语毕,未来忽然将视线转往这边,看着正在注视她的千织,“嗨!”她向千织招了招手。过了半晌,千织也笨拙地学她招手,而且眼神也开始有些放松。

    “千织,姐姐明天很期待要听你弹钢琴。”

    “姐姐?”

    “是啊,我是未来姐姐。”

    “可是——姐姐。”千织用手指了指真理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刚刚说话时,真理子也自称自己是姐姐。在这之前,千织身旁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自己。

    “她大概是把姐姐和真理子弄混了吧!”我说出这个想法后。

    “真理子姐,看来我们非得有人当阿姨不可了。”未来大笑说。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订正自己是阿姨吗?”

    “当然,你的年纪比我大。”

    “这是两码子事,唉,真是的!千织,我们两个都是姐姐。我是真理子姐姐,而那个傲慢的则是未来姐姐。”

    千织偏着头,嘴里复诵着真理子姐姐、傲慢的……

    真理子和未来四目相觑,不禁笑出声。

    未来说:“哈哈,说得真妙,千织说你是傲慢的真理子小姐。藤本先生不也这么想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说得太好了?”

    “我绝不会这么说的——”

    “当然,他要敢这么说,我决不轻易饶他。”虽然真理子表现出气呼呼的模样,但她和藤本先生也很高兴能看到未来脸上出现笑容。

    “明天可以点乐曲演奏给我们听吗?”未来左右来回看着我和千织的脸。

    我只好对她再解释一次有关曲目的问题。

    “原来如此,那真不可思议!”未来点点头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很想听《小狗圆舞曲》。我小时候学过钢琴,那是我最喜欢的乐曲。每当右手弹那首曲子时,总觉得心情很好。就像这样,一直弹到最上面然后又弹回来,全部都弹对的话我就会很高兴。而且每次听这首曲子时,你不觉得真的就好像有一群小狗在那里跑来跑去吗?两只小狗玩在一起,跑到这头又跑到那头,玩累了就睡着了。有时玩到一半还会发起脾气,将自己棉花糖似的圆呼呼前脚跨到同伴身上,最后又合好地玩在一起。”

    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我能理解,我在练习这首曲子时又是几岁呢?想想,以前钢琴老师教过,但现在会不会弹就不知道了,正想着时,千织突然开口,“小狗?”

    “对啊!《小狗圆舞曲》。”未来回应道。

    于是千织从鼻子发出嗯的一声,然后双臂环抱在胸前。

    “但至少还能弹钢琴,虽然多少有点——不过光是身体可以照自己的意志活动,就已经差很多了——”

    “未来!”藤本先生立刻制止她。

    未来倏地起身,尴尬地搔搔头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没关系,你不必那么客气。”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起头来。

    “不,是我太没耐心、太急躁了,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这样说,总之请先坐下来。”

    “好,就这样,未来,你就坐卜来吧。你看,如月先生都急得站起来了。”

    “唉,如月,我也为未来讲话失礼跟你道歉,非常对不起。那么,未来,你先去泡个澡让自己清爽一下吧!对了,如月,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也差不多该带你们去今晚休息的房间了,你们现在应该也想要好好洗个澡吧?”

    长时间开车让我觉得浑身脏兮兮的,于是我点点头。转头看了千织一眼,她似乎完全没感觉到刚刚的事,还是环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这里最棒的地方就是澡堂,我还可以很自豪地告诉你,是从泉源直接接过来的温泉喔,因为有温泉涌出,所以当初才会特意选在那里盖澡堂,我真的非常佩服当初设计的人!这里有一个大澡堂,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浴池,还有步行用的水槽、超音波和喷射水流的浴池。也有特别为无法自行起身的人设计的浴池,如月先生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参观一下。另外,这里是男女混浴,只要有穿泳衣就OK。啊,千织一定没带泳衣来,这下可糟了。”

    “非常谢谢你,不过如果有像家里的小浴室也可以,千织昨天没洗澡,所以今天一定得洗澡才行。”

    “可是很抱歉,小型澡堂都是女性专用的,未来,田上先生家的女儿已经回家了吗?”

    “嗯,因为连休只露个脸就离开了。”

    “那就麻烦了。”

    “这里个子最小的应该是我,不过我的衣服对她来说,一定还是太大。”

    “是啊,那怎么办?”

    “没泳衣没关系,就让她这样去洗澡,她应该也不会介意。”我从中插进她们的对话。

    真理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不行,虽然她没说,但说不定她很在意,如果只有如月先生,她或许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若有其他人在——我二十五岁都还会害羞,更何况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岁少女,一定会很不好意思。”

    “真理子姐,我看你是因为超过二十五岁才觉得不好意思吧?”插嘴搅局的未来,早已忘了刚刚的不愉快。

    “你很吵。有本事你就在荻原面前脱光光洗澡。我是早就看腻了。”

    “荻原是在厨房工作的那位青年吧!嗯,两人的年龄还满适合的。”

    一听到荻原的名字,未来就像被说中心事,脸颊顿时染上红晕。

    真理子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掌,“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行了!千织,你跟姐姐一起洗澡!”

    “啊?”

    千织还是一样环抱着胳膊,似乎已经思考了好一阵子,只是我完全不清楚她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洗澡!她除了母亲和我之外没和别人洗过澡,可能有些困难,但我还是将真理子的复述了一遍,“和这位姐姐……一起洗澡好吗?”我觉得有些失敬又有点怀疑地用手指着真理子,将同样的话又重复了第二遍。如果千织知道我在问她什么,我想大概会摇头拒绝。但千织放下抱着的胳膊,盯着真理子的脸好一会儿,嘴巴努得老高,非常认真的表情。

    “一起洗澡好吗?”真理子又问了一次。

    “嗯!”千织忽然露出笑脸,用力点了点头。

    “好,那就这么决定。不跟如月先生一起洗,没问题吧?”

    “嗯!”千织像模仿我的举动般,再次用手直指着真理子。

    “耶!”看着千织指着她,真理子兴奋地大叫。

    “耶!”千织也学她一起大叫。

    我从没见过千织这么放松的模样,不禁将左手肘靠在餐桌上托着脸颊,偏着头无法言语。

    “怎么了?”真理子问我。

    “没事——真的很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千织对人毫无防心又这么亲密。”

    “是吗?不过,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理由。”

    这时未来的视线正好落在我的手套上,随即又避开视线。我已经察觉,但还是装做没看见,又继续追问真理子,“怎么说?”

    “因为,这里的病人很难直接用言语清楚表达自己的感情,为了接收他们表达的意思,于是我们便养成看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习惯,也就是所谓的眼神接触。只要能互通心意,就能增加彼此的信赖。因为千织已经慢慢能接受我直视她的眼神,我想,如月,你早就发觉了吧?”

    正当我心想,也许是吧!千织却已比我先点头回应对方。

    “看来是这样。不过,现在正是澡堂人最多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很早睡,所以再过三十分钟人应该会少一点。”真理子微笑道。

    看了一下手表,正好八点刚过,现在才九点大家就都睡了,这种感觉很奇妙。

    “但是因为要节省经费,所以恒温器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超过十点半水温就会愈来愈冷,要趁早去洗。”

    这时,未来起身说道,“好吧,我也去看看我家老爹的情况。千织,明天见罗!”

    未来跟大家挥挥手,接着走到柜台前向厨房里说了两三句话就离开了。

    目送她离去后,藤本先生开口说:“您大概也发觉了吧,未来的父亲自从脑中风后,手脚麻痹,右半身无法自由活动。所以她经常会像刚刚那样——请原谅她的心急口快。”

    “你不用这么在意。”

    “藤本先生,这件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对吧,如月?接下来就带你们去房间吧?我已经准备好一间病患使用的空房,里面不窄,但也不是很宽敞。你们就先稍作休息,等澡堂人少一点,我再去接千织。”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起身催促千织。这时,真理子开始收拾我们用过的餐盘,我也急着想帮忙。

    “没关系,我来收就好。”我和真理子两人一来一往地对话,这时,矮半颗头的千织也开始动手收拾,看起来很开心。

    “真理子,这里我来收就好,你先带他们去房间。”坐着的藤本先生开口制止我们收拾,结果四人份的餐具就这样一直叠着。

    “那就拜托你了。”真理子向藤本先生点头道谢。

    藤本先生也点点头,又对我们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跟真理子说,那么明天见了。”

    千织原打算要拿自己的餐盘,结果伸出手却没有东西,只好不满地转过身子。

    “好像很过意不去。”穿过餐桌间的走道后,我开口说。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对藤本先生而言,你们两位是客人,当然希望能尽早让你们休息,所以才要我赶紧带你们去房间。在这种场所看到病患的状况,竟没动手收拾自己餐具,当然一定会深感罪恶。我能体会你这种心情,但你不必感到惶恐,这本来就很难区分,客人毕竟还是客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能有这种想法。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说完这些话时,我们正巧走到厨房门前。餐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在柜台的另一侧有几位男女正在用餐,我猜他们应该是厨师。

    “荻原,晚餐味道好极了,只是咸淡有些不满意,不过是我个人的口味问题,不用在意。”

    真理子对着他们说话,其中一个人抬起了头。我与他视线相对,互相点了点头,千织也马上学我点了点头,再里面一点有一群年纪稍大的妇女背对着我们,还兼杂传来洗衣服的声响。我忽然发现——千织并没有躲在我背后。到了走廊后,千织的举动更令我讶异不已。

    餐厅里的通道约只有一张轮椅的宽度,于是我们前后依序走着,先是真理子、接着是我、然后是牵着手走在我身后的千织,到了走廊后就十分宽敞,千织在此时的右手还是紧紧牵着我,随后小跑步往前用左手牵住走在前面的真理子。

    “要跟我牵手?好光荣喔!”

    “嗯——光荣?”

    “光荣就是很开心的意思。来,我们走吧!”

    疑惑不解的我猛盯着她们,但她们两人的步伐却不会减缓,很自然地,我慢慢落后了。第一次被千织千拉着手走路,心中浮起一阵异常奇妙的感受。我们先走回会客室拿取行李。然后再走了约五分钟的走廊,这段时间里,千织始终牵着我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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