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都梁 本章:第十二章

    那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 ,砰地一声 砸在老兵的头上……C军未来的头号杀手宁伟浮出水面。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 对不起,这是我的命……

    军部大院附近有个小饭馆,饭馆的营业面积不大,只能摆放七八张桌子。每到星期天,这里 就成了军人的天下,军部各直属单位的士兵就把这里挤得满满的,来得稍晚一些就没有

    座位 了。当然,来这里改善生活的军人,几乎都是城市入伍的士兵,农村入伍的士兵从不上这儿 来。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正在喝酒。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系得很严,一副老兵 风范。

    尽管已经是老兵了,可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生活习惯还没什么变化,只要谁兜儿里有了钱,照 例是拿出来请客。吴满囤对他们这种恶习颇有微词,但拘于面子却不得不来。三个人在一个 班里共同生活了两年多,彼此都太了解了。满囤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好朋友之间要互相宽 容,自己习惯的生活方式不能强加给别人。这两位兄弟虽说一身的少爷习气,可他们对朋友 却很真诚。别的不说,这两年多来,钟跃民和张海洋就没穿过新军装,每到换装时,他俩总 是把新发的军装扔给满囤,让他寄回家里给弟弟妹妹们穿,满囤要是不好意思要,他俩就瞪 起了眼,大有要翻脸的意思,每次都是满囤含着眼泪默默地收下。他是个口拙的人,心里的 感激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来。连队里有人开玩笑说,全连穿得最破烂的就是他们三个。满 囤听到这种议论时总象做了亏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满囤实在不愿意和他俩出来吃饭,在他看来,连队的伙食已经很好了,这两位少 爷简直是在糟蹋钱,何况他俩要是真有钱也行,其实他俩的津贴费还不够买烟抽的,唯一的 本事就是向家里要,去年钟跃民的父亲被解放后,补发了一大笔钱,钟跃民觉得这笔钱是他 和父亲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当年他每月只有十五元生活费,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父亲发了 财,这笔钱他理所当然要支取一部分。满囤怎么也闹不明白钟跃民的理论,他认为那是钟跃 民父亲的工资,无论如何,钟跃民不该这么理直气壮地花父亲的钱。钟跃民只好这样解释, 他本来没打算要来世上走一遭,是他爹妈非要生他,他不来都不行,因此他是出于无奈才来 到这个世界上,既然来了,那爹妈就得负责把他养到十八岁,少一天也不行,不然就是摧残 了祖国的花朵。满囤说∶quot;可你现在早过十八岁了。quot;钟跃民振振有词∶quot;问题是我从十五 六岁就已经受到摧残了,那时我成天吃不饱肚子,好好的一朵花儿还没来得及开呢,就已经 谢了,成了残花败柳,我老爹总得给我追几次肥吧,不然他这个爹当得也太轻松了,一个月 才十五块钱就把儿子养大了,那我要这个爹干吗?quot;

    张海洋一开始还没想起向家里要钱,后来觉得老吃钟跃民的不好意思,于是也给家里写信, 以各种名目要钱,结果成了惯例,一到星期天,不出来吃顿饭就象少了点儿什么。

    钟跃民注意到一个瘦瘦的战士,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 张桌前自斟自饮。他注视着那个战士说:quot;那是个今年的新兵吧?怎么一个人出来喝酒?新 兵集训期间批假挺不容易的。quot;

    满囤回答:quot;他们一到星期天允许百分之十的人请假,前几天连长派我去新兵连辅导新兵投 弹训练,我见过这个新兵。quot;

    张海洋望着门口说:quot;那几个小子又来了。quot;

    几个穿着半旧军装的士兵走进饭馆,正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

    钟跃民问:quot;他们是哪个单位的?quot;

    张海洋说:quot;通讯营的,你忘了?上次他们在这儿喝醉了闹事,把人家柜台都砸了,这几个 小子都是省军区子弟,从小在这土生土长,拔扈惯了。quot;

    那几个通讯营的士兵走到屋子角落的那张桌前,用眼睛盯着那个独自喝酒的新兵,似乎希望 新兵能识趣些主动站起来。

    那新兵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好象没看见面前这几个老兵。

    一个老兵终于忍不住说话了:quot;喂,新兵蛋子,那边有空位子,你到那边坐。quot;

    新兵象是没听见,他无动于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甚至连头也不抬。

    老兵火了:quot;嗨!说你那,耳朵里塞驴毛啦?quot;

    张海洋看不过想站起来,却被钟跃民一把按住。

    新兵仍然不吭声。

    那老兵说:quot;妈的,如今怎么聋子也来当兵了?quot;

    他抓起新兵放在桌上的挎包一把甩到墙角,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新兵。

    新兵面无表情地抓起酒瓶,给自己杯里斟满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斟酒,又是一饮而尽, 酒瓶终于空了。

    钟跃民和张海洋注视着他。

    新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握酒瓶的左手闪电般挥出,酒瓶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砰地一声砸在 老兵的头上……酒瓶砸的粉碎,碎片飞溅出很远,老兵血流满面地栽倒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新兵手握露出锋利茬口的瓶颈朝老兵们晃了晃,几个老兵被吓得连连后退。

    钟跃民拍了几下巴掌叹道:quot;行,出手够利索的,心理素质也不错,天生的杀手。quot;他走过 去,拍拍新兵肩膀:quot;哥们儿,你是哪儿来的?quot;

    新兵的眼睛一亮:quot;北京,我听出来了,你也是北京的?quot;

    quot;我叫钟跃民,北京人,侦察营的,你叫什么?quot;

    quot;宁伟。quot;

    张海洋走过来对几个老兵说:quot;快带这哥们儿去医院包扎一下,这事儿就算了吧?quot;

    一个老兵涨红了脸:quot;算了?人就白打了?还是新兵蛋子打的?不行,这件事没完。quot;

    钟跃民说:quot;不就是挨了一酒瓶子吗?来,你们给我脑袋来一下,我替他挨了。quot;

    一个老兵颇不服气:quot;你们不就是侦察营的吗?有什么了不起?想替这新兵蛋子出道儿是怎 么的?quot;

    张海洋漫不经心地抓起一个空酒瓶,朝自已天灵盖砸去,瓶子被砸得粉碎,他的脑袋却毫发 无损,他向几个老兵递过一个酒瓶:quot;来,你们也试试。quot;

    几个老兵没人敢接。

    钟跃民劝道:quot;行啦,你们赶快走吧,一会儿值勤哨来了就谁也别走了。quot;

    几个老兵把受伤的同伴扶走。

    宁伟感激地说:quot;大哥,谢谢你们。quot;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quot;你也快走吧,这件事要是让你们新兵连知道了,你恐怕要背个记 过处分,要有这个心理准备。quot;

    宁伟满不在乎地说:quot;没事,我已经背了一个警告处分了,一个是抱着,两个是挑着。quot;

    钟跃民说:quot;我们是侦察营一连的,以后有空来找我们玩。quot;

    quot;谢谢大哥,我会去找你们的。quot;

    周晓白正在内科值班室做值班记录,内科的张教导员推门进来。

    周晓白站起来:quot;张教导员,您有事吗?quot;

    quot;小周呀,没什么大事,你坐嘛,随便聊聊。quot;

    quot;教导员,您平时好象没有聊天的习惯,给人做思想工作之前,都说随便聊聊,先扯上几句 家长里短才转入正题,您这套工作方法,咱们科里的人都知道,我看您就把开场白免了吧, 要说什么,直奔主题就行了。quot;

    张教导员有些尴尬:quot;小周啊,你的嘴可真够厉害的,脑子也很快,好吧,听你的,咱们就 直来直去,我事先声明,今天要谈的问题,是政治处陈主任交待的,具体情况我也没做调查 。quot;

    quot;好,请进入主题吧,我洗耳恭听。quot;

    quot;据有人反映,你最近和一个叫袁军的伤员关系比较密切,有这事吗?quot;

    quot;有,我每天都去看他,我们入伍之前就是朋友,这有什么不对吗?quot;

    张教导员说:quot;小周啊,你入伍后表现还是不错的,你是领导干部的子女,要处处以身作则 呀。quot;

    周晓白问:quot;这是什么意思?这和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什么关系?quot;

    quot;你已经是老兵,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吧?quot;

    quot;您认为我在和袁军谈恋爱?那我就向您解释一下,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我们只是一般 的朋友。quot;

    张教导员委婉地说:quot;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有人反映你每天都去外科照顾袁军,而且取代 了特护,这好象已经超越了一般同志的关系,小周,你可要注意影响啊。quot;

    周晓白刚要说话,又克制住自己,索性不做解释了,她坐下继续写值班记录,不再理睬张教 导员了。

    张教导员严肃起来:quot;周晓白同志,我是代表组织上和你谈话,请你端正态度,配合组织上 把事情谈清楚。quot;

    周晓白终于忍不住了:quot;张教导员,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想我用不着再继续解释了,如 果组织上不相信,非要我承认才算是配合组织,才算是端正了态度,那好,我就来个假戏真 做,真和袁军去谈恋爱,这你满意了吧?quot;

    张教导员发火了:quot;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这样下去后果是严重的… …quot;

    周晓白狠狠一摔门,扬长而去,张教导员被气得直哆嗦。

    去年年底入伍的新兵已经进行了三个月的集训,该进行分配了。侦察营大批老兵也在去 年年底复员了,一连也走了几个班长,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都当上班长,钟跃民任五班 班长,张海洋任四班班长,吴满囤为一班班长。

    当指导员董明宣布完任命时,钟跃民和张海洋马上嬉皮笑脸地表示感谢。

    钟跃民说:quot;多谢指导员栽培,给我个官儿干干,指导员,您和连长是不是也该转业了?quot;

    董明说:quot;什么意思?quot;

    quot;老兵们一复员我们就升任了班长,要是指导员和连长再一转业,我们就该升排长了,指导 员,求求你了,给我们腾腾地方吧。quot;

    张海洋也说:quot;真该好好感谢指导员,这样吧,您批我们半个月探亲假,要带点儿什么尽管 说话,您千万别客气,我们是真心实意地想贿赂您。quot;

    董明说:quot;又耍贫嘴是不是?想探家好说,服役满三年再说,钟跃民,我给你带来个新兵, 就放在你们五班,宁伟!quot;

    门外有人吼:quot;到!quot;

    宁伟背着包走进五班。

    钟跃民一见他就笑了,他向宁伟伸出手说:quot;是你呀,欢迎、欢迎。quot;

    宁伟敬礼:quot;请班长,副班长多帮助。quot;

    董明说:quot;这是个刺儿头,没出新兵连就背上两个处分,你们要严格管理。quot;

    钟跃民说:quot;放心吧,指导员,我们五班可是个红色染缸,别说一个宁伟,就是蒋介石来了 ,也能给他改造了。quot;

    指导员笑了:quot;钟跃民,你就吹吧,咱们言归正传,下星期就要演习了,你们班可要特别注 意,千万不能出事故。quot;

    指导员刚一出门,钟跃民就忙不迭地召开了班务会,他的就职演说是这样开场的∶quot;大家都 知道了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五班班长了,班里的一切工作由我负责,有两件事咱们今天必须 说清楚,第一,我当班长下面有没有不服气的?谁要是不服气就站出来,和我拳脚上过

    过招 儿,我要是输了这个班长你当。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当战士,别乍刺儿。怎么着,有不服 的没有?quot;

    五班的战士们谁也没吭声。

    quot;嗯,都不吭声,那就是没有,这个问题就算过去了。第二,以后班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要 尽量在班里解决,别动不动就越级报到连长指导员那里,这叫打小报告,我最他妈的烦这个 ,所以丑话说在前面,要是让我发现了可别怨我翻脸。我就说这么多,有不同意见没有?嗯 ,没有,那就散会。quot;

    最近钟跃民有些烦躁,他当兵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父亲虽说还没安排工作 ,但毕竟算是被解放了,家里的事他没什么可惦记的。唯一使他牵肠挂肚的是秦岭,当兵以 后他至少给秦岭写过十几封信,秦岭却从不回信,这个女孩子可真够绝的,钟跃民怎么也想 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理智的姑娘,她简直是个谜。如果秦岭仅仅是不回信,钟跃 民倒还能沉住气,反正知道她还在白店村,李奎勇每隔半年时间都会给他来封信,顺便也谈 谈秦岭的情况,但是最近李奎勇在信中告诉他,秦岭自从回北京探亲以后,就再也没回过村 ,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秦岭竟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钟跃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头一 次失眠了,有好几天的时间,他干什么都无精打采,连话都少了,他终于体会到了,这种精 神状态叫忧郁。钟跃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喜欢秦岭,这个女孩子很让他牵肠挂肚,三年 了,他不但没忘了秦岭,反而越来越想念她。真是见了鬼,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女 人的心态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一个游戏人生的人,应该把这一生的每个时间段都看成是一 个单独的游戏,怎能一个游戏就收不了场呢?

    袁军坐在轮椅上,由护士小于推着,在花园里走动,罗芸迎面走来向袁军不冷不热地打招呼 :quot;袁军,你的伤好得挺快呀,祝贺你。quot;

    袁军也不冷不热地说:quot;谢谢,你很忙吗?quot;

    罗芸对小于说:quot;小于,你休息一会儿,我来推轮椅,我们在北京就是老熟人了。quot;

    小于说:quot;好,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来。quot;

    罗芸推起轮椅,在花园里缓缓地走动。

    罗芸向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才压低声音对袁军说:quot;我有好消息告诉你。quot;

    袁军淡淡地回答:quot;我知道,去军医大上学。quot;

    罗芸奇怪地问:quot;你也听说了?quot;

    quot;医院里都传开了。quot;

    quot;你还听说什么了?quot;

    袁军说:quot;还听说周晓白为了我的事和内科张教导员吵了一架,被取消了推荐资格。quot;

    罗芸叹了口气说:quot;晓白的脾气太大了,其实这事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解释一下,可她连 解释都懒得解释,居然一摔门走了,这件事把政治处陈主任都惹火了。quot;

    袁军面无表情地问:quot;罗芸,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quot;

    quot;没有,推荐名单是院领导定的,我不可能参与,袁军,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quot;

    quot;议论我倒没听见,不过这件事是因为我引起的,我当然要想一想,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挺 不够意思的。quot;

    罗芸不满地睁大了眼睛:quot;我怎么啦?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不够意思了?quot;

    袁军冷冷地问:quot;你明明知道周晓白和我不是恋爱关系,而且,周晓白是出于友谊应你之托 来照顾我,在她受冤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一下事实?quot;

    quot;那除非我承认我和你的关系,可要是这样,不但上军医大的资格会被取消,就连我的预备 党员的资格也会被取消,那我就完了。quot;

    quot;所以你就牺牲了周晓白?quot;

    quot;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是我牺牲了周晓白?quot;

    袁军长叹一声:quot;罗芸,上个军医大就这么重要?连友谊和良心都不要了?quot;

    罗芸也急了:quot;袁军,你少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周晓白被取消了推荐资格,完全是因为她 的态度,群众早就有反映,说周晓白倚仗自己父亲的地位飞扬拔扈,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和 周围的战友关系搞得很僵,院里早就有这种议论,这又不是我造成的?quot;

    袁军疲惫地挥挥手:quot;你把小于叫来,我要回病房了。quot;

    罗芸的眼圈儿红了:quot;你怎么这样对待我: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quot;

    quot;走吧,祝你好运。quot;

    quot;你混蛋!quot;

    袁军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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