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石钟山 本章:第九章(1)

    天亮了。风雪平息了,格楞一家却发现三甫和川雄失踪了。

    格楞安顿好三甫和宾嘉,便拥着川雄来另一间屋里。因为受到野猪意外的袭击,他很快地就选中了三甫。格楞高兴,他终于为女儿选中了一个勇敢英俊的丈夫。他不知道三甫他们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三甫有没有妻子儿女。鄂伦春人的风俗,只要你走进山里,一切就都得按鄂伦春的规矩。格楞自然不愿意失去送上门来的机会,他不能离开大山和狩猎,按鄂伦春的风俗,婚礼应是热闹隆重的,族人的拜望,篝火和歌舞在这里是找不到了。

    发现三甫和川雄失踪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他们看见两行伸向远方的脚印。

    宾嘉哭得很伤心,她没料到那个男人碰也没碰她一下,趁她睡着时就悄悄地走了。宾嘉后背那条粗粗的辫子从肩上垂下来,搭在她的胸前,她望着那行伸向远方的脚印,哭得很伤心也很委屈。

    格楞望着远方的雪山一声不吭,微风吹拂着他胸前的胡须。新郎出走,这对格楞一家是极大的侮辱,按鄂伦春人的风俗,新郎该杀。格楞只觉得热血灌顶,他冲一家人挥了下手道:“追,一枪崩了这个王八蛋。”说完拿起猎枪,儿子格木操起板斧也随后跟上。这时宾嘉不哭了,她看了一眼远去的父亲和哥哥,也跟了上去。

    黑夜和风雪让两个人迷路了。他们兜了一大圈子走了回来。三甫和川雄终于无力地再走下去了,两个人依偎在雪窝里睡着了,他们没料到自己会被冻僵。

    格楞一家人发现两个人时,他们仍是睡前那个姿态,背对着背,蹲坐在雪地上。两个人此时已经醒了,冻僵的四肢使他们没有能力站起来,只剩下一双转动的眼睛。

    格楞看到眼前这一切,怒气消了大半,他仰起头冲着天空朗声说:“这是天意咧。”他看一眼两个人,三甫和川雄那一刻没想到自己会继续活下去,也许他们会把他俩扔在这里掉头走开,也许一枪把他们崩了。格楞却放下枪,把两个人从雪窝里拖出来。这时宾嘉跑过来,不由分说,背起三甫就走,格楞和格木只好架起川雄随后跟上。

    三甫伏在宾嘉富于弹性的背上,觉得有一股温暖顺着前胸流进心里。三甫的头僵硬地伏在宾嘉的耳旁,宾嘉的领口里,散发着少女特有的体香。这一切,使三甫很快想到了草草,有一瞬,他差不多觉得宾嘉就是草草了。不知什么时候,三甫眼里滚过一串泪水滴在宾嘉的脸上,宾嘉就说:“一个大男人,哭啥。”

    宾嘉一口气把三甫背回到木屋,她把三甫放到那条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白床单上。然后便去脱三甫的棉衣,三甫不知道宾嘉要干什么。三甫想动却不能动,睁着眼不解地望着宾嘉。宾嘉不看三甫的脸,把三甫的衣服脱掉,三甫嘴里呜咽着什么。

    宾嘉目光落到三甫结实的胸脯上,她伸出那双鄂伦春少女结实温暖的手,像洗衣服一样,拼命地在三甫身上搓起来……渐渐地,三甫的身子开始发红,三甫的呼吸也随着变得均匀起来。宾嘉累得满脸大汗,她两颊通红,一边摩擦一边说:“你这个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点点滴滴地落在三甫身上。三甫似被那泪水和汗水烫着了,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三甫的身子一点点地变软。

    宾嘉含着泪,伏下身,她伸出舌头舔着三甫的身体,这是鄂伦春人治疗冻伤的秘方,亲人的口水不会使被冻伤的人落下毛病。宾嘉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三甫身上游移着,那么专注,那么一往情深。

    三甫有些惊呆了,一种绵软的感觉在周身泛起,他几乎不能自持。他颤抖着,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草草的名字。他没想到,中国女人都像草草那么娴静、贤惠,到处都可以看到草草的身影。他闭上眼睛,体会着又一个中国草草给他带来的慰藉,泪水不知不觉又一次流了出来,这是他流出的幸福之泪。

    格楞和格木在另一间房子里用同样的方法在给川雄救治。川雄睁大着眼睛,他不明白格楞一家人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们。

    做完这一切,格楞把猎枪递给三甫,宾嘉站在一棵树下。三甫不明白让他干什么,他愣愣地瞅着宾嘉,瞅着格楞。宾嘉苍白着脸,眼里含着泪,她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三甫终于明白了。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这是鄂伦春人的风俗,女人嫁给男人,犹如泼出去的水,任打任杀随你了。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杀可以,打可以,只要女人不死,你就不能离开她。

    三甫似被电击了似的号叫一声,他想起了草草,眼前的宾嘉无疑就是另外一个草草了。他向宾嘉跪爬过去,他一把抱住了宾嘉的腿,他喊了一声草草。没有人能听懂他喊的是什么。

    格楞老人看到眼前这幕景象,流下了欢喜激动的泪水。他望着远近起伏的雪山,他心里轻声呼唤着:“我格楞一家有救了,这里又会强大起来……”

    格楞老人带着一家人,伐倒了一些树木,很快在雪地上又为川雄搭起了一间木屋,木屋里同样铺上了兽皮,还升起了炉火。

    三甫和宾嘉夜晚躺在温热的炕上,三甫想了很多,想到了父亲,干娘和草草……他想这一切的时候,一下子觉得离身边的宾嘉很近了。黑暗中,宾嘉正睁着一双火热的眼睛在望着自己,宾嘉同样火热的鼻息一次次扑在自己的脸颊上。三甫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抱住宾嘉似呻似唤地喊了一声:草草哟……

    第二天,嫂子为宾嘉晾出了那条白床单。洁白的床单上似盛开了两朵鲜艳的樱花。后来格楞老人摘下了树上的那条白床单,他双手捧着,似捧了一件圣物,一步步向山林走去,最后他跪下了,他要把女儿这份清白献给这里的山岭树木。

    格楞一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鄂伦春人的家就是大山,山外面的世界让鄂伦春人陌生,山林就是他们的家。只要走进这片山林,就是一家人。

    格楞一家人无法想象三甫和川雄会是日本逃兵。在格楞一家人的眼里,三甫和川雄就是迷路的猎人。

    三甫和川雄住了下来。格楞一家很快就恢复了他们的狩猎生活。每天早晨天刚亮,格楞和格木就出发了,晚上才归来,他们满载着一天狩到的猎物。

    没几天,三甫和川雄也加入到了狩猎的行列中。他们一起扛着枪,随着格楞向山林里走去。三甫觉得有一双目光在望着自己,他回了一次头,宾嘉正立在木屋前,目送着他远去。三甫的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他的肩上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过了一段日子,三甫和川雄似乎习惯了这里早出晚归的狩猎生活。

    每天晚上,川雄都要到对面的山梁上、他和三甫来时所走过的路默望一会儿。这里远离了人群,远离了战争,可川雄的心里并不平静,他在思念着和子。他还没有和和子正式结婚,便在和和子的逃亡途中被抓了兵。

    他和和子逃跑前,都在横路家的洗纱厂做工。川雄负责维修机器,和子是名洗纱女。和子很漂亮,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和和子相爱的。他每次进出厂房维修机器都要经过和子的身旁。他每次经过和子身边时,都要慢下脚步多看几眼和子。和子很迷人,两只小虎牙,短短的头发,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忍不住一次次偷看和子。不知是哪一次,他再望和子时,发现和子也在望他。刚开始,和子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总是慌慌地躲开,后来和子便不躲避川雄的目光了。川雄被那一双目光鼓舞着,有事没事都要来到和子工作的地方站一站,看一看。后来川雄发现横路老板也经常出现在工作间里,横路像条狗一样在女工中间嗅来嗅去。横路一来,女工们便拼命地干活,川雄不敢停留,见到老板就匆匆地离开了。

    一天午饭过后,川雄路过一间堆纱头的仓库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惊叫声。川雄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惊叫。他走进去,昏暗的光线里,他看见老板光着身子骑在一个女工的身上,女人呼叫着挣扎着。川雄知道老板经常在这里强奸女工。川雄想走开,他知道自己管不了老板的事,可当他转过身时,女人又叫了一声,他听着那叫声很熟悉,再转回身细看时,他这才发现惊呼着的是和子。和子这时挣脱了老板的搂抱,老板又一次抓住了和子的衣服,衣服被撕碎了,和子露出了半个身子。和子望见了他,叫了一声:“川雄,救我。”川雄只觉得热血腾地撞上头顶,他一把抓住老板的手,老板见是他,鼻子里哼了两声,挥着手说:“你滚开。”川雄没动,用身体把老板和和子分开。老板挥起了拳头,川雄只觉得鼻子一热,血流了下来,川雄仍立在那里,这时和子趁机跑了出去。老板又给了川雄一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头猪,小心我开除你。”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从那以后,每天下班,和子都要和川雄在厂房后面的煤堆旁幽会。川雄每次都对和子说:“我们再挣点钱就离开这里,回家结婚。”为了那一刻的早日到来,他和和子都拼命地工作,他们想攒下点钱,到时永远离开这里。

    他们没有等到那一天。一天夜里,川雄突然被一阵叫门声惊醒,他听出是和子的声音。他拉开门,看见和子满身是血地站在他的面前。和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脸色惨白,和子一见到他,“当”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剪刀,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和子说:“咱们走吧,我把横路杀死了。”川雄一时傻了似的立在那里,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和子又凄惨地叫了一声:“川雄你怎么了,倒是说话呀。”川雄这才恍悟过来,他拉起和子,他觉得为了和子死也不怕了。那天晚上,他带着和子,逃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川雄和和子,白天转山里,晚上住山洞,他们知道,横路一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他们不知要往哪里走,只想到走得越远越好。就在他们在又一天天亮时,刚钻出山洞,川雄便被抓住了。不是横路抓的他们,而是来抓兵的,川雄被送进了兵营,和子便没了消息。他只记得和子最后向他喊了一声:“川雄,我等你。”

    川雄一时一刻也忘不了和子,和子是这个世界上他惟一的亲人了。川雄是个孤儿,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这荒山野岭间,川雄更加思念和子,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和子,你在哪里呀?”

    三甫每次狩猎回来,宾嘉都把烧好的热水盛在盆里放在三甫身边。当三甫把奔走了一天的双脚放到热水中,那股温热的感受会顺着他的双脚暖到他的心里。这时他看见宾嘉正睁着一双问询的眼睛望着自己,三甫顷刻就被一种巨大的温馨和幸福包围了。自从他离开了干娘和草草,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温情了。这种温情,时常让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么多日子了,三甫虽然不能和宾嘉在语言上交流,可每当他们夜晚依偎在温热的炕上,望着眼前一明一灭的炉火,四目相视,那一瞬间,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的心。三甫一想起草草,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干娘一家,宾嘉对他越好,他就觉得这种愧疚感愈重。他有时恨不能躲到没人的地方扇自己几个耳光。他恨干娘、草草和宾嘉一家人对自己太好了,这种心绪折磨着三甫,让三甫不安和惶惑。

    不知什么时候,三甫发现宾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并没有留意,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只手搭在宾嘉的小腹上,感觉到那腹部正有一个活泼的生灵在动。猛然,他浑身一颤,他明白了这一切,他一把抱住宾嘉,嘤嘤地哭了。嘴里喃喃道:“我有孩子了,三甫有孩子了,是我和草草的孩子。”宾嘉也伸出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搂着三甫,两个人就那么长久热烈地拥抱着。

    三甫和川雄白天随着格楞和格木去狩猎,几个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更多的时候是三甫和川雄随在后面,他们望着那看不见尽头的山岭。自从那个雪夜逃出小屋,他们在雪野里狂奔,直到后来发现自己迷路了,他们才知道,要想走出这片山岭太难了。这时他们才觉得,这片深山老林是安全的,远离尘世,远离战争,远离杀人的战场。他们暂时和外界隔绝了起来,心里清静了许多。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逃了出来,有时候,他们又觉得很孤独。这种孤独,使他们愈加思念自己的家乡日本。

    有几次,他们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画着问格楞通往大山外面的路,格楞明白了,便用眼睛去望三甫,三甫低垂着头,他不敢正视格楞投来的目光。格楞收回目光,叹口气,便在地上画了一条曲里拐弯的路线,川雄看见了那条曲线,知道山外面的路很远很难走。三甫不去望那条曲线,他望着山岭那面那几间木格楞的方向,那里有炊烟,有温暖,有宾嘉……

    夜晚的时候,川雄独自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远天有三两颗寒星一闪闪地醒着。他久久睡不着,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他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想起了和子,还有那个和和子很像的慰安女人。她们在哪里呢还有那个令他恶心的斜眼少佐,川雄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又想到了那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夜晚,斜眼少佐那双令人作呕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双手……这一切,犹如一场噩梦。川雄躺下了,不知什么时候睡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望着三甫和宾嘉居住的那间小屋,就那么久久地望着……

    白天的时候,川雄曾对三甫说过要离开这里的想法,三甫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川雄就失望了。他也看见了宾嘉怀孕的腰身,他想三甫不会走了。这么想着的时候,川雄心里就更加孤独了。他恨不能冲三甫号叫几声。川雄知道,三甫有不走的理由,他不能不走,他忘不了和子,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和子,和子是他的亲人,和子是他的生命。

    抗联支队在山里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北泽豪调集了两个支队,分成几路搜山。

    那是一天黎明时分,郑清明走在队伍里,队伍向一片林地转移。一股山风吹来,隐隐地,他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味,凭着多年狩猎的经验,他知道红狐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回了一次头,身子便僵住了,他真切地看见了红狐,红狐尾随在队伍的后面,影子似的远远地随着。它似乎发现郑清明看见了它,它机警地伏下身,那一刻,郑清明以为是自己眼花产生的幻觉,然而红狐的气味却真实可辨。走了一程,他又回了一次头,红狐的身子一闪,又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几次之后,郑清明确信红狐就在后面,队伍快红狐也快,队伍慢红狐也慢。骤然间,郑清明的血液在周身奔突着。这一刻,他才醒悟到,他没忘记红狐,寻找着红狐,红狐同时也在寻找着他。此时,郑清明觉得红狐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多年的朋友,相互记挂着,寻找着。

    郑清明放慢脚步,柳金娜和谢聋子也放慢了脚步。两人不明白郑清明为什么要慢下来,郑清明冲两人说:“你们先走。”

    两人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他。郑清明看见红狐躲在一棵树后小心地望着他。郑清明就有了想跑过去的冲动。他要抱住它,他要好好看一看它,看一看这位阔别多时的老朋友。他冲红狐挥了下手,似乎在和它打招呼,红狐似乎明白了他的手势,从树后走出来,昂起头,专注地望着他。

    “快走吧,咱们都让队伍落下了。”柳金娜冲郑清明喊了一声。

    郑清明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队伍已经爬上了山头,他又冲红狐挥了一下手,似乎在向红狐告别。队伍停在山梁上,在等待着被拉下的郑清明。郑清明恋恋不舍地向山梁走去。

    “红狐狸,红毛狐狸。”队伍里有人惊呼一声。

    郑清明心猛然跳了两下,他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红狐仍尾随着他,比刚才的距离更近了。

    几支枪口同时对准了红狐。队伍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吃到一口东西,大雪封山,所有的野物都躲到了洞穴里,此时,他们看见了一只红毛狐狸,无疑是送到眼前最味美可口的佳肴。几只枪口迫不及待地对准了红狐。

    郑清明意识到了什么,他疯了似的冲那几只枪口冲过去,一边跑一边喊:“不,不能开枪。”又回过头冲那只红狐喊:“快跑,你快跑。”

    红狐在他眼前轻轻一跃,似乎听懂了郑清明的话,很快钻进一条山沟里,跳几跳便不见了,众人不解地望着郑清明。事后,郑清明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阻止这些人开枪,那么多年,他一直和红狐较量,就是为了战胜它,他曾恨它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枪把它炸得粉碎。可这一刻,他又不容人们伤害它,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队伍又一次出发的时候,郑清明走在队伍的后面,他一次次地回头,他希冀再次能够看见红狐尾随过来的身影,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郑清明的心里充满了茫然和落寞。郑清明随着队伍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知队伍要往哪里走,何时是尽头,他只是走。他恨日本人搅乱了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破坏了他和红狐相互追逐争斗那美妙又亢奋的日子。

    日本人追击游击队的枪声,呼啸着从身后传来,郑清明觉得这枪声和喊声一点也不可怕。他异常冷静地回望着追上来的日本人,他一边沉着地往枪里压着子弹,冲身后的人们说:“你们走你们的。”他举起枪,开枪。他眼看着跑在最前面的日本人,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跌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郑清明射击时,心里仍然很平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都让这些人破坏了,他要一个个地把他们消灭在山里,消灭一个,山里便会多一分宁静。

    喊叫着追过来的日本人,眼见着一个个跌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们恐惧了,纷纷向后退去。他们明白,不能这样白白地去送死。郑清明每次射中一个日本人,心里就多了一分畅快。他的枪筒变得炙热起来,他才拍一拍枪管停止射击,扛着枪,顺着脚印,朝队伍后撤的方向追去。

    柳金娜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脚上先是打了泡,后来就变成了冻疮,这就给柳金娜的行走带来了困难。

    谢聋子便开始恶狠狠地骂天咒地,柳金娜就对郑清明说:“这个聋人,骂天骂地有啥用。”

    谢聋子没听见柳金娜说什么,把枪吊在脖子上说:“我背你。”郑清明却把自己的枪塞到谢聋子的怀里,自己背起了柳金娜。谢聋子说:“累你就歇一会儿。”

    郑清明冲谢聋子笑一笑。

    夜晚,每到一个地方宿营,游击队怕暴露目标,不让生火。谢聋子对这一点似乎很不满意,他知道柳金娜有洗澡的习惯。脚上的冻疮折磨得柳金娜眉头紧锁,谢聋子便把柳金娜的鞋脱了,举在眼前仔细地看。柳金娜就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回收,说:“看它干啥,臭。”

    谢聋子不在乎这些,先是抓了雪往那冻脚上搓。谢聋子擦得很仔细,双手轻灵地绕过冻疮,直到把一双冻脚搓热搓红,同时也把柳金娜的一张脸搓热搓红了。后来,谢聋子就把系在腰间的麻绳解开,把柳金娜的双脚揽在怀里。就那么久久地焐着。

    郑清明蹲在那里,吧嗒着嘴里的烟看着谢聋子做着这一切。谢聋子做这一切时,从不回避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真诚。

    郑清明有时暗自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像谢聋子那样对待柳金娜。柳金娜的双脚先是在谢聋子的怀里挣扎一番,谢聋子就用了些力气不让柳金娜挣扎,最后柳金娜的双脚就停留在那里。谢聋子捧着这双脚,有如捧着一对圣物,一股巨大的温暖顺着柳金娜颤抖的脚尖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战栗了。谢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咋就让这好人聋了咧?”郑清明背过脸去,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冲柳金娜说。

    “聋子,你是好人。”柳金娜大声地冲谢聋子说。

    “天咋就这么冷咧,一点也不替我们这些人想想。”谢聋子说。

    “聋子,你下辈子一定能讨个好女人。”柳金娜的眼圈红了。

    “等开春了,你这冻脚就好咧。”谢聋子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说。

    “聋子,聋子,你跟我们跑出来受这罪干啥?”

    “明天我背你,郑大哥还要养足精神打仗咧。”谢聋子孩子似的做着射击的动作。

    “聋子,聋子哟。”柳金娜声音哽咽着说。

    天边亮起了几颗星,夜色终于走进了这一方世界。

    柳金娜倚在郑清明的怀里睡着了,整个抗联营地都睡着了。有三两个哨兵在夜幕的雪地上游移着。

    谢聋子睡不着,他抱着枪,靠在一棵树上。他望着熟睡中的柳金娜,心里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他要在这样的夜晚醒着,为柳金娜站岗,在这样的夜晚他觉得很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摇篮里,摇篮轻轻地摆着,他睡着,在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催眠曲中。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摇晃摇篮的正是柳金娜,柳金娜慈祥地望着他,唱着那支古老又遥远的催眠曲。他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在那慈爱目光的注视下,他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享受着这份亲情和宁静。后来柳金娜的面容在他眼前模糊了,那是儿时他记忆母亲那张菜青色的脸,那张脸一点也不具体,像梦一样在他眼前愈来愈变得模糊起来……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他想站起来,可双脚已冻得开始麻木了。他突然“嗷”的叫一声,向柳金娜睡觉的地方爬去。睡着的人们被他的叫声惊醒,惊醒之后,才发现四肢已经开始麻木了。于是,夜幕下雪地上,人们趔趄着身子活动着发麻的四肢。

    “老天爷呀,你真该死,咋就这么冷咧。”谢聋子仰天说。

    谢聋子开始恨这天,恨这地了。

    鲁大瘫坐在老虎嘴洞口的雪地上,望着秀一点点在他视线里走远,秀消失在鲁大视线里,秀没有回一次头。藏在鲁大心里的那个梦,随着秀的远去,破灭了。

    此时的鲁大恍似刚从梦中醒来,做过的梦很热闹冗长,醒来后却一点也记不清了。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绪拾回那个梦,残缺的记忆却离他愈来愈远。

    花斑狗说:“大哥,把她弄回来,想咋整你就咋整,贱娘儿们不识抬举。”鲁大挥起手,狠命地抽了花斑狗一个耳光,咬着牙说:“谁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杀了他。”

    花斑狗捂着自己挨耳光的脸,怔怔地望着鲁大。鲁大的眼里流出一串泪水。

    花斑狗哀叫一声:“大哥,你咋就这么作践自己咧,你心里不好受,就狠狠抽一顿兄弟好了。”

    鲁大认真地看了一眼花斑狗,他想起了被日本人打死的老包,心里一阵酸楚,抓过花斑狗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抽打,一边抽打一边说:“大哥不该冲你发火呀。”

    两人就抱在一起。

    鲁大那几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菊,他一想起菊,便觉得有些对不起菊。菊来到老虎嘴找他,是想让他收留她,他不仅没有收留菊,还把菊赶走了。就像秀从心里把他赶走一样。菊自暴自弃地进了窑子。他一想起菊,便愈发地觉得对不起菊,便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菊。

    鲁大带着花斑狗一行人来到三叉河“一品红”时正是晚餐的时候。宋掌柜的正在油灯下数桌子上的银元。宋掌柜一见到鲁大就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宋掌柜早就认识鲁大,他万没有想到鲁大会在这时来到“一品红”。

    鲁大说:“菊在哪儿?”

    宋掌柜终于透出一口气说:“太君正抓你哩。”

    鲁大又说:“菊在哪儿?”

    花斑狗把几块银子摔在宋掌柜的眼前说:“今晚我们把‘一品红’包了。”

    宋掌柜忙说:“那咋行,这里可有太君。”

    鲁大掏出怀里的枪,对准了宋掌柜的脑袋说:“告诉我,菊在哪儿?”

    宋掌柜一见到枪,脸便白了,抬起手往外扒鲁大手里的枪,语无伦次地说:“别,可别开枪,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菊在楼上三号咧,要找你就找去。”

    鲁大来到楼上时,菊的房门紧闭着,鲁大听见其他房间男人和女人的调笑声,惟有菊的房间里静静的。鲁大抬手敲门。突然就听见菊在里面说:“别进来,你进来我就死给你看。”

    鲁大听见菊这么说,心里动了一下,他立在菊的房门前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又听见菊说:“你们日本人是猪是狗,你们别想进我这个门。”

    鲁大说:“我不是日本人。”

    屋里的菊便没了动静。鲁大又敲了一次门。

    “好人不来这里,你这猪。”菊又在屋里说。

    鲁大没想到菊会骂他,他有些火,想一脚把门踹开。正在这时,菊把门打开了。

    “是你?”菊说完就想再次把门关上。

    鲁大一推门闯进了屋,把菊撞得差点跌在炕上。

    菊顺势坐在炕上,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鲁大就那么怔怔地望着菊。

    菊这时流下了泪水,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来干啥,我是……婊子了……你找我干啥……”

    鲁大走过去,弯下身把菊抱在了怀里,他嗅到了从菊身上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气息,他又想到了秀,秀身上的气息很好闻。那一刻,恍似已经一个世纪以前了。鲁大喃喃着说:“我要把你接出去,你跟我走吧。”

    菊不知什么时候把双手从鲁大的怀里挣脱出来,她挥起手响亮地打了鲁大一个耳光。

    鲁大没想到菊会打他,他放开菊,呆呆地望着她。

    菊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

    鲁大以为自己的话语打动了菊,他走前一步,抓住菊的肩头说:“我是来接你的。”

    菊突然止住了哭,她把鲁大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推开,咬牙切齿地说:“鲁胡子你听好,我是婊子了,我不用你接我,我愿意当婊子。”

    鲁大想到第一次见到菊时,在杨老弯家那铺火热的大炕上,菊视死如归的神情。鲁大的体内不知什么地方响了一下,他一点点地向菊身旁挪着,最后就跪了下去,他把头埋在菊的两腿间,双手抱住菊的腰,鲁大喃喃着:“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鲁大觉得此时不是在说给菊听,而是说给秀。菊在那一瞬间似乎被鲁大的话打动了,她把双手放在鲁大的头上,十指在鲁大的头发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她一把把鲁大推开,脸上刚刚泛起的那缕痴迷转瞬不见了。她伸出双手,左右开弓响亮地抽着鲁大耳光。

    鲁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凭菊一双小手用力地抽打在自己的脸上,嘴角流下一缕鲜红的血液。菊打累了,打够了,微喘着看着眼前的鲁大。

    菊呻吟着说:“鲁大我恨你,恨你们所有的男人。”

    鲁大的眼睛仍那么闭着,他再一次坚定地说:“跟我走吧。”

    菊气喘着说:“我是婊子了。”

    鲁大仍闭着眼睛说:“我是胡子,你是婊子,咱们正合适。”鲁大说这话时,心里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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