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邓一光 本章:第十三节

    焦柳很好。焦柳样样都好。焦柳只有一个毛病,喜欢女同志,而且不管俊的丑的,少的老的,但凡是个女同志他都喜次。这是焦柳众多优点中的一条缺点。

    战争年代的时候,焦柳忙着打仗,顾不过来,他的喜欢被压抑了,没有机会得以实现。

    和平年代了,不打仗了,焦柳的嗜好就有了充分实现的机会。

    焦柳先是和一个机要员,然后又和一个文工团员,接下去他把一个地方上的女干部堵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组织上知道焦柳这方面的毛病。组织上知道的不是一次,是好几次。组织上对此事十分恼火,也对焦柳作出过严肃的批评,甚至处分过他,降过他的级。但焦柳就是改不了。焦柳不是不明白自己的问题,他开始是向组织上作出严肃的保证,保证今后决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后来他不保证了,他没法兑现自己的保证,他痛心疾首地拿拳头拼命擂自己,说,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我他妈的恨不得把自己劁了!

    和所有类似的情况一样,小姨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焦柳有这方面毛病的人。

    最开始组织上不希望小姨知道这件事。组织上认为,小姨知道了这件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组织上一方面做好那几个女同志的安抚工作,一方面在组织内部做好严格的保密工作。组织上做完了那些工作,还是没有忍住,在一次和焦柳的谈话时问焦柳:老焦,我们实在想不通,梅琴那么漂亮,梅琴比你那几个当事人漂亮不止一百倍,你又没日没夜地忙,你都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怎么会去干那种事情呢?

    焦柳面对组织上的询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组织上想不通,焦柳自己也没想通。

    一个和小姨要好的同事实在不想看到小姨一直那么瞒在鼓里,她觉得这种事情对小姨是不公平的,焦柳就算再有功劳,在自己的老婆之外搞女人,已经可恶得不能原谅了,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惟独瞒着小姨一个人,而小姨还一天到晚快乐得要命,幸福得要命,把焦柳当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香饽饽,她简直傻透顶了。同事看不下去,那一天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再没有其他人,同事就背着组织上,把焦柳和那几个女同志的事悄悄告诉小姨了。

    小姨不信,笑着说,你说什么呀,老焦他不是那种人呢,你是说的别人吧?

    同事说,我说别人干嘛?我说的就是老焦市长。

    小姨说,他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连吃饭从来没有个准点,回家倒头就睡,他哪有时间干那种事?肯定是有人看不顺他的眼,拿流言非语诽谤他呢。现在就是这样,不干事的人没人说,一干事,你就遭人眼了,你就成了受攻击对象,非把你坏成什么不行,坏分子这样做也罢了,偏偏有些自己人也这么做,寒心不寒心吧!

    同事急了,说,梅琴,你怎么就傻透顶了呢?怎么就那么相信他?这件事,也就是你不知道了,机关里都传遍了。

    小姨见同事一副认真劲,就有些半信半疑。同事又把焦柳和那几个女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同事不清楚具休内容,也只能说个大概,焦柳和女机要员如何如何,焦柳和女文工员如何如何,因为也是听人传说的,心里并不属实,又同是女人,又同是好朋友,有些话不好意思说,说出来也吞吞吐吐的,这样小姨听了心里犯疑。

    那个时候小姨刚刚生下了她和焦柳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组织上为了照顾她,把她从乡下抽回到市里,平时她住在家里,焦柳若不出时间,下班后也回家来。那一天下班后,回到家里后,小姨想一想,说是相信吧,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焦柳是那种人,他是那种人自己不会发现不了,不会感觉不到,说是不相信吧,同事说得有头有脸,鼻子眼睛俱全,又是女机要叽,又是女工团员,若是流言蜚语,若是诽谤,也太说不过去了。小姨那么一想,没忍住,等做好了饭,焦柳从外面回来了,小姨就在饭桌上把同事的话,告诉了焦柳,问焦柳这事是不是真的?

    焦柳一点也没有隐瞒,小姨一问,他就老实地说了。他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是做过了那种错事,事情过后,他都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组织上也批评教育过他了,也处分过他了,他也接受了,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小姨如雷轰顶,手中的饭碗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碎了,人一下子愣在那里,空捏着一双筷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焦柳看小姨那个样子,心疼得要命,懊恼得要命,把碗筷放下,拿手抠头,说,我不是已经承认错误了吗?我向组织上保证过,决不再犯,我他妈再犯我不姓焦!

    小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从饭桌边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去一边看睡梦里的孩子。那以后直到晚上,她也没开口和焦柳说一句话。她是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没有想到同事说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她什么事情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过这种事。她想过要是焦柳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她就亲手埋了他,焦柳要是被特务暗杀了她就做他的未亡人,焦柳要是犯了错误她就帮助他,焦柳要是累病了她就守在他身旁,一汤一勺地服侍他……她惟独没有想过他要是出了这种事,他要是和女机要员女文工团员出了这种事,她该怎么去做。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有了生疏,有了障碍。小姨一时无法转过弯来,先是当头一棒,把自己信赖的全砸碎了,把自己希望的全砸碎了,只是一夜的时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这样的一变,小姨自己也变了,变得对什么都有了怀疑了,变得对什么都不肯相信了;接下来是厌恶,是不能接受,是什么也不肯说,人恍恍惚惚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小姨哭过一场,就一场。小姨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这种事,小姨不可能不哭。小姨先是坐在那里,慢慢摇着襁褓篮里的婴儿,摇他睡觉,摇着摇着,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越落越急,越落越急,然后小姨就松开襁褓篮,捂了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放了声嚎啕恸哭起来。那一次焦柳出差,不在家,小姨一个人坐在襁褓篮边上哭,她整整哭了一夜,她基本上是哭死过一次了。

    焦柳的处分一时没下来,仍然当着他的市长,他的工作仍然很忙,他整天在外面奔波,操心着政府的大事,人民的大事。

    小姨也忙,白天要上班,还要带孩子,工作要是在单位里做不完,就得带回家来夜里干,一边干工作,一边还要哄孩子,做一些母亲该做的事。

    焦柳有时候太忙了,夜里不回来,有时候晚上回来,饭一般是在外面凑合着吃了,回家来只是洗个脸脚,上床睡觉,第二天天一亮就走,相当于住个店。两个人有了那一层隔膜,也没有多少话说,见面不见面都板着脸,像是生人,因为先前不是生人,不但不是生人,还是夫妻,关系处得就比生人挠心一百倍。

    焦柳不喜欢这种气氛,不喜次看人的脸色,小姨老是不说话,他忍了几天,忍不住了,就冲小姨发火道: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我肠肝肚肺都说完了,你还不依不饶的,未必还要我给你跪下不成?!

    焦柳发完火,披上外套,一摔门走了,把小姨一个人丢在家里。孩子被焦柳的摔门声吵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小姨连忙去哄孩子,她把孩子从篮子里抱起来,搂在怀里,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在心里想,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事情没有过多久,就发生了焦柳和那个年纪不轻、生了一张马脸的地方女干部的事。这一回事情闹得动静大了,那个地方女干部被焦柳的通讯员半途闯了进来,闯个正着,要想原谅焦柳也不可能了,一狠心,一状把焦柳告到上面。上面来调查,通讯员老老实实都说了。组织上见屡教不改,也狠了心,给了焦柳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上留职查看的处分。

    事情传得很快,想捂也捂不住,小姨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焦柳那天一回家,小姨就把他拦在门口,对他说,这个家你不能回了。

    焦柳愣了一下,说,怎么回事?这家是我的,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

    小姨把门拦着,冷冷地说,你还要怎样做才能明白。

    焦柳恍然大悟,他揭下帽子,抠了抠脑袋,回去看了看,送他回家的道奇小卧车还没走,司机正在那儿倒车,好像这一次的车很难倒,老没倒过去。焦柳把帽子重新戴上,对小姨说,先回家,咱们回家说去,站在这儿像什么话?

    小姨不松开拦住门的手,说,你要是觉得冤枉了,你就说声冤枉,你要是真做了,你就走,我不想听你说别的什么。

    焦柳生气了,大发雷霆道,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有什么好冤枉的?我想进就进,我想走了,我也用不着谁来命令我,扯淡!

    小姨看了焦柳一眼,说,那好,你不走,我走。

    小姨回头进屋,收拾了两件衣服,往皮箱里一塞,抱起睡在襁褓篮里的孩子,扭头出了家门。

    焦柳上前要拦小姨,小姨一扭身,挥开了他伸出来的手臂。焦柳气坏了,在小姨身后叉着腰吼道,梅琴,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还想给我来个最后通牒呀?你还想威胁我呀?你来这一套我根本不吃!不信你就试一试!

    小姨理也没理焦柳,抱着孩子,拎着皮箱,头也没回地蹬蹬走掉了。

    小姨住到了单位宿舍里,第二天,她就向组织上交了一份离婚书。

    焦柳不同意离婚,他觉得小姨不该那么小题大做,她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焦柳也不是不承认自己的问题,他在外面确实喜欢女同志,他喜欢女同志确实喜欢得有些出格,但他的问题只不过是一种毛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时无法控制自己,他也痛心疾首地揍过自己了,也下过把自己劁了的决心了,他是真心爱小姨的。

    焦柳把决心一下,就要组织上出面做小姨的工作。他毕竟很忙,是个领导,不可能整天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一天到晚去求自己的老婆。

    组织上对焦柳恨铁不成钢,当面背后都批评过他。组织上也给了焦柳严肃处分,对焦柳来说,那种打击决不比在战场上被一颗八二迫击炮弹炸上天轻。但组织上既不能让焦柳把自己劁了,也不能让他没有老婆,尤其像小姨这种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老婆,那是经过了严峻的战火考验和严格的政治审查选拔出来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对这样的老婆,没有什么条件可讲,必须保留住,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跑掉了。

    组织上找小姨谈话。谈话基本上是组织上谈,小姨听。组织上的谈话循序渐进,很有条理。组织上先谈焦柳这个同志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党忠城这样的基本情况,然后谈焦柳这个同志劳苦功高、功大于过、大方向正确、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历史情况,接下来再谈焦柳这个同志需要耐心细致的帮助、要给出路、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样的现实情况。

    在结束谈话的时候,组织上掏心窝里的话对小姨说,梅琴同志,说老实话,我们对焦柳同志也是恨铁不成钢,也想要狠击他一掌,让他幡然醒悟,过去的事就不说了,说一次,我们曾想出一棍子把他打死的决定了,我们差一点就要这么干了,但是想一想,焦柳同志是个难得的革命干部,要是把他一棍子打死了,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呢?再者说,他这种事情,在别人身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也不是发生少了,都是大家忍一口气,原谅了,把眼光放远一点,看一以后的大方向,让事情逐步往好的方面发展,不要坚决了吧?当初组织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结婚时就是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有让你看住他,从而慢慢改变他生活作风问题上的毛病这个意思的,所以说,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弹,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若是醒了她就轻轻的摇晃两下,哄他再睡,样子很安静,目光始终看组织的脸上,好像所有发生了的问题全都写在组织的脸上。有一阵她把头低了下去,看着组织身上的那件蓝花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了愤怒。

    小姨说,你们的意思,他做下的事责任全在我?

    组织上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至少有一点是。

    小姨说,我占了多少呢?

    组织上有些为难地说,这个问题,就不能细说了,这没法拿数字来统计,总之呢,夫妻之间的事,大家都有责任。

    小姨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看着组织严肃的脸,说,那好吧,组织上如果认为我有责任,那么处分我都接受,处理多重我都接受,组织上也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但是——小姨把她自己的下颏扬了起来,扬到组织上一时有些犯难的地方。小姨说,别人怎么原谅,怎么把眼光放远一点,怎么看一个人的大方向,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原谅。我不要他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小姨说完那句话,抱紧怀里的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姨并没有受到处分,实际上,小姨还受到了组织上的保护。

    年轻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龄比她大好几岁的丈夫离婚,在她的丈夫和组织上都不同意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那么做,她根本不管她丈夫怎么想,组织上怎么想,她这么一意孤行,于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抛弃掉了,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

    在人们看来,离了婚的小姨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然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悲伤,不愁眉苦脸哀声叹气,不拿手绢经常性地抹眼泪,不像所有的怨妇那样到处诉苦,寻求同情。她倒是常常发愣。有时候她走在大街上,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街上步子细碎晃动着长鬃走过的马匹,或者抬起头来,看天空中伸展着双翅正在飞过的鸟儿。她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惘惘的样子,眸子中有一层雾霭升上来,凝止在那里,突然地扩散开。然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开。

    小姨的这种样子很奇怪,有些不正常,真正正常的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人们因此认为小姨她是在做作着,是在掩饰着什么,她的离婚是有着复杂背景的,不像流传中的说法那么简单。

    也有人站出来替小姨说话,比如和小姨要好的那个同事,她就站出来替小姨说话。她发誓说人们的猜测是错误的,实际情况正好与人们的猜测相反,小姨这个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不是小姨,事情明摆在那儿,问题就是这么简单。同事的辩解赢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他们都以自己在平常日子里对小姨的看法来佐征那个同事的说法。但是在一个单纯的年代里,大多数人们不太喜欢这样的事情,不太喜欢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男人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异类,不在常规之内。人们心里想,小姨这个人,看起来很可爱,充满着活力,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宁馨儿,其实不然,她的内心深处不知埋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东西呢。人们这么一想,就自然对小姨产生了敌视,人们就以猜测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后传说着林林总总有关小姨的故事。

    而另一件事情则反证了人们对小姨的认识。

    焦柳和小姨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非常地沮丧,愁眉不展,那基本上就是人们普遍认为的痛苦了。人们觉得这一次尊敬的焦市长是受到了真正的打击了,他是遭到了不该有的对待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市长啊,他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啊,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不对,他有理由有权利赢得谅解并且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让妻子给抛弃这件事太让人同情了。所以事情过了两个月,焦柳和一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结婚的时候,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齐心协力地为水深火热中的焦市长感到庆幸,并且对那个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报以钦佩和感激。人们有些赌气地想,年轻有什么了不起?漂亮有什么了不起?关键的问题还是觉悟,觉悟不高,年轻和漂亮反而是毒蛇了,让人瞧不起,让人躲着,让人在背后吐唾沫;况且,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少年轻和漂亮的。

    人们的这些想法并不代表组织上。组织上毕竟是组织上,它比群众的觉悟高得多。组织上不希望这一类无聊的流言蜚语到处传播,它们对焦柳同志没有好处,对梅琴同志也没有好处。组织上对那些流言蜚语的传播者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要他们保证今后不再做出同样的事情。当然,在对群众进行平肃批评的同时,组织上也不可能不考虎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说,焦柳同志的创伤,比如说,群众自发的看法,比如说,小姨是否合适再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还比如说,孩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经过综合考虑,组织上就作出决定,在焦柳同志新婚之前和他严肃地谈一次话,要他作出保证,今后绝对不能旧辙重蹈,如果他不接受教训,一如既往地随便喜欢女同志,那他就要受到更加严厉地处分;将原来在军管会里工作的小姨调出军管会,调到郊县工作,避开焦市长的创痛和人们的议论,让这种不利于团结不利于进步的事情尽可能地逐渐淡化。当然,小姨离开是她一个人离开,孩子得留下来,不能带走。组织上对这个问题是征求过焦柳同志意见的。

    小姨对调她去郊县工作的决定没有什么意见,作为一个组织上的人,作为一名党员,她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何况在和焦柳离婚之后,她也不想再待在市里了。但是小姨对要她离开孩子的决定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组织上向地宣布这一决定时,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大声说,不,孩子得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去哪儿,他不能离开我!

    组织上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当然,组织上的决定是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作出的。

    小姨愤怒地说,你们这叫什么实际情况?孩子是我生的,孩子生下来焦柳从来就没有管过,他整天在外面忙工作,他哪里有时间管孩子?孩子这么小,他还在吃奶,你们怎么能够让他离开妈妈?

    组织上说,这些情况我们也考虑过了,我们非常重视,所以我们才给焦柳同志请了奶妈。

    小姨大声喊道,你们要请奶妈你们就给焦柳请!我的孩子不要什么奶妈!我有奶!我自己能带孩子!

    组织上说,梅琴同志,你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理解不等于正确,理解也要有个原则。这件事,恐怕只能这么办了,除非焦柳同志同意孩子跟你。

    小姨知道和组织上说不清楚,转头就去找焦柳。

    焦柳正忙着。他在办公室里看文件。他的案头上堆了一大堆文件。他皱着又粗又浓的眉头,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文件的天头上疾速地写下意见。有时候他很畅快,站起来撩开衣襟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两步,有时候他很生气,怒气冲天地拍桌子,把隔壁办公室里的秘书弄得很紧张。

    焦柳以为小姨来找他是为别的事情,比如说她对高婚的事后悔了,她想了又想,想通了,她是来告诉他,她收回原来的话,并为她的草率和冲动向他道歉,为她带给他的那些伤害请求他的原谅。焦柳为此而感到欣喜,他甚至已经准备站起来迎向小姨了。他想,如果是那样,他真的可以考虑考虑,也许他的考虑对她来说是有利的,他一点也不想隐瞒,她对他仍然具有强烈的诱惑,不管从哪一方面说,她比那个长着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要强得多,他会坦白地承认这一点,告诉她他的看法。

    焦柳没有想到,小姨根本没有向他道歉,没有请求他的原谅,她找到他的办公室来,向他提出的竟是孩子的事情。焦柳一下子就生气了,他还有点失望。焦柳愤懑地想,她怎么会想到孩子这件事情的?她怎么可以想到孩子这件事情呢?她就不会想一想别的,想一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她就是不想别的,不想与她自己利益攸关的事情,也不该打孩子的主意吧?她知不知道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孩子是他惟一的孩子,何况那是一个男孩,是他焦家的骨血,是绝对不可以跟着别人生活的?她这样做,也太不像话了!

    焦柳不容商量,立刻拒绝了小姨的要求,他认为小姨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已经超过了可以商量的范畴。

    焦柳重新坐回办公桌后面去,仰着脸看着站在办公室中间的小姨,冷冷地说,别忘了是你提出离婚的,既然你要离婚,你就是不想要孩子了,你还要孩子干什么?

    小姨悦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事情是你做的,你要说不想过日子了,是你先不想过日子了,孩子我当然要。

    焦柳说,你的思路太混乱了,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你让我怎么理解你的话?

    小姨说,用不着理解,我只要孩子。

    焦柳说,要孩子也行,我也不主张孩子没有妈妈,孩子没有妈妈人家会怎么说?人家会说他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但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爸爸,孩子没爸爸人家会说那是一个野孩子,这比没有妈妈还严重。

    小姨说,你什么意思?

    焦柳说,很清楚,咱们复婚。

    小姨说,这办不到。

    焦柳说,那我就没法帮助你了,孩子只能跟着我。

    小姨说,孩子现在还小,你根本带不了,等孩子大了,我会让他回到你身边来的。

    焦柳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你把孩子弄走了,你就带着他远走高飞了,你会把他严严地看管起来,你会告诉孩子他爹死了,被枪子崩了被车轮子碾死了害痨病害死了,你以为我不清楚你那一套?

    小姨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会那样做,我会让孩子回到你身边来的,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做到。

    焦柳说,也就是说,你肯定你不考虑复婚的事?

    小姨说,是的。

    焦柳说,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小姨还想据理力争,焦柳伸手阻止了她。他把手中的红蓝铅往桌子上一丢,说孩子的事我们就不用再说了,在这种原则性问题分歧的情况下,就是商量到天上去也不会得到的结果。倒是组织上决定你转业的事,我必须和你说明,这不是我的意见,我绝对不会让组织上作出这种决定的。他们确实告诉过我对你会有一些安排,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有什么意见,你的安排是你的事,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没想到他们会让你转业。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的安排,这样的安排不近情理,你应该向他们提出你的意见。你对他们提出过你的意见了吗?我看你要提,你提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你知道我在这些问题上从来不向组织上提什么要求,我只是在参加革命的那一天向组织上提过一次要求,我要求给我发一个白面馍馍吃,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要求。但是我答应你,如果你要我在你转业的问题上做一些挽救的事,你要我去找组织上,我可以去。

    小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焦柳伸手拽过桌上的电话,力拔山兮地一摇,看着小姨:说吧,我立刻要他们办。

    小姨说,把孩子还给我。

    焦柳把电话听筒往话叉上一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不耐烦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你提也别提,你提也没用,我再说一遍,一点用也没有。

    小姨盯着焦柳,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扬起下颏,转过身去,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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