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毕飞宇 本章:第二十一章

    红旗蹲在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而,腮帮子上的手印子却怎么也洗不掉。端方的巴掌长满了厚厚的茧子,又硬又糙,这样的巴掌抽下去,红旗脸上的手印就鼓了起来,成了手的浮雕。回到家,红旗一直都侧着脸走路,想瞒住他的母亲。这是红旗打小留下来的习惯了,不敢让母亲看到他在外面打架的痕迹。要是细说起来的话,孔素贞的家教严厉了,极其的严,不论遇上什么事,有理,或者无理,孔素贞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动手。凡事都要“忍一忍,让一让”。实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动了手,挨了打,怎么办呢,回到家再接着打。红旗现在到了岁数,挨母亲的打是不至于了,可孔素贞还是要生气。眼底下红旗怕就怕母亲生气,最关键还是怕她的打嗝。自从三丫人士的那一天起,孔素贞多出了一个毛病,只要一生气,马上就要打嗝。打嗝谁还没有打过呢?身子抽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声音罢了。孔素贞的嗝不同寻常了,在她将要打嗝的时候,总要把上身先支起来,梗起脖子,半张开嘴,做好了正式的预备,然后,喉咙里就发出了很响的声音,空空的,长长的,干呕一样,又呕不出东西,全是气味。馊,偏一点点的酸。红旗害怕的不是这些气味,而是声音。尤其在深夜,突然就是长长的一下,响得很,吓人了。你会以为孔素贞的体内根本就没有五脏六腑,全是膨胀着的气体。这一来红旗就知道了,不能再惹她生气的。她要是气起来,什么话都不说,深更半夜地就在那里干呕,一夜呕下来,能把她呕空了的。

    可浮雕毕竟是在脸上,究竟瞒不住。孔素贞歪过脑袋,叫住红旗。只看了一眼,知道了,这个窝囊废在外头又被人家欺负了。孔素贞不说话了。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打也就打了,怎么出手这样的毒,这样的重?这样的一巴掌,究竟是怎样的仇哇?孔素贞按捺住自己,坐下来,小声说:“是谁?”

    没想到红旗的气焰却上来了,他梗起了脖子,豪气冲冲地说:“不用你管!”

    孔素贞张开了嘴,想打嗝,没有打得出来。这一来心窝子就堵住了。个少一窍的东西,你也只能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抖抖威风了。孔素贞清了清嗓子,意外地说:“你还手了没有?”

    红旗愣了一下,刚刚嚣张起来的气焰顿时就下去了。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孔素贞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他都这样了,不心疼他了。孔素贞也不想再教训自己的儿子,一个人都被人家打成这样了,再“忍一忍、让一让”还有什么意思?孔素贞的手抖了。她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红旗,你还手了没有?你都这一把年纪了,你要是还被人家欺负,你要忍到哪一天?苦海无边,苦海无边哪!再也不能够了。你红旗只要有那个血性,还手了,打不过人家,你的脑袋就是被人家砸出一个洞来,拉倒。就是被人家打死了,红旗,我给你立一个亡人牌,我就像供你妹妹二样把你供起来!孔素贞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还手。还了,那就清账了。孔素贞追上来一句:“你还手了没有?!”

    红旗不说话。他坚贞不屈,就是不说。

    孔素贞望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红旗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所谓了。他的表情怪了,脑袋斜斜的,下巴也斜斜的,还傲慢了。就好像他是一个宁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嘴里头还发出一些不服气的声音,“啧”的一声,又“啧”的一声。孔素贞就那么望着自己的儿子,绝望透了。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团烂肉。在外面你是一条哈巴狗,到了家你倒学会了。孔素贞突然就被儿子的这副死样子激怒了。彻底激怒了。孔素贞愤怒已极。满腔的怒火在刹那之间就熊熊燃烧。她“咚”的一声,捶起了桌面,几乎是跳着站了起来。她举起自己的巴掌,没头没脑地刷向了自己的儿子的脸。一边抽,一边叫:“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你还手!你还手!你不还手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还手啊我的祖宗哎——!”

    红旗哪里敢和自己的母亲动手,一路让,一路退。孔素贞起初只是用了一只手,后来,两只手一起用上了。她的两条芦柴棒一样的胳膊在空中狂乱地飞舞,像失控的风车,像失措的螳螂。孔素贞一下子就散开了,炸开来一样。她咬牙切齿的,目光却炯炯有神,像一个激情澎湃的吊死鬼。样子吓人了。可是,也只是一会儿,孔素贞的体力就跟不上来了,开始喘,大口大口地换气。打不动她就掐。孔素贞吼道:“你还不还手?你还不还手?”吼到后来孔素贞都失声了,她只是吼出了一些可怜的气流,连干呕都说不上了。

    红旗还是不还手。孔素贞终于筋疲力尽了。整个人都软软的,就要倒的样子。她已经疯狂了。她已经忍够了。够了。饱了。盛不下了。撑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要还手。这个家要还手。就是菩萨来了她也要还手。退一步海阔天空,屁!屁!海阔天空在哪里?在哪里?她早就没有地方再退了。她再退就退到她娘的×里去了。孔素贞狂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了红旗的手腕,低下头,把嘴巴就上去,咬住了。像一个甲鱼,死死地粘在了儿子的胳膊上。任凭红旗怎么甩都甩不开。你不还手是不是?你不还手是不是?儿,我就不松口了!孔素贞跪在了地上,她的眼睛在纷乱的头发当中发出了热烈的火焰,斜斜的,盯着红旗。牙齿在红旗的肉里头却越咬越深。这一次她是下了死心了,他不还手就咬死他这个没有尿性的窝囊废!红旗的伤口流出了血,不管他怎么甩,怎么退,母亲就是不松口。红旗忍着,再忍着,然而,毕竟是钻心的痛。疼痛到底把他激怒了,惹火了。他的眼睛瞪了起来,怒火中烧,“你放开!你放不放开!”孔素贞不放开。红旗举起了他的巴掌,“啪”的一下,抽在了母亲的脸上。孔素贞怔了一下,松开了,满嘴都是血。她红艳艳地笑了。猩红猩红的,笑了。孔素贞指着门外,艰难而又吃力地气喘。她用微弱的声音对自己的儿子说:“儿,你出去,你要草菅人命!你去告诉他们,人不犯我,阿弥陀佛,人若犯我,叫他失火。”

    作为一条公狗,黄四才十一个月,块头却已经脱落出来了,高大,矫健。因为还不够敦实,看上去反而更加俊朗了,是英气勃勃的模样。黄四的旧主人反复交代过吴蔓玲,狗最忠心了,狗的一生只有一个主人。趁着它还不满两周岁,还不熟悉自己的旧主人,你必须在黄四的身上“花功夫”,要不然,它就不认你了。吴蔓玲记住了,用心了。黄四的旧主人说得没错,刚来的那些日子,黄四对吴蔓玲可是不服的,而吴蔓玲对黄四也有所忌惮,是防范和警惕的局面。那些日子里黄四动不动就要把背脊上的鬃毛竖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吴蔓玲闷吼。双方是对峙的,敌意的。但是,吴蔓玲有信心。她知道一条真理,狗之所以是狗,是因为它的忠诚是天生的,某种意义上说,它先有了死心塌地的忠心,然后,才有它的主人。那吴蔓玲就先做主人吧。吴蔓玲对黄四的改造沿用的是最简单、最传统的办法:恩威并施。当然了,次序不能错,首先是威。吴蔓玲用铁链子把它拴起来,一分钟的自由都没有。不理它。不给它吃,不给它喝。在它饿得快晕头、渴得要失火的紧要关头,吴蔓玲过来了,带着骨头,还有水,过来了。给它吃饱,喝足。这里头就有了恩典。恩典其实也就是次序,一颠倒就成了仇恨。等黄四安稳了,吴蔓玲蹲了下来,用自己的手做梳子,慢慢地抚摸,慢慢地捋它身上的毛。这一下黄四委屈了。委屈向来都具有最动人的力量。黄四感动得不行。当委屈和感动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最容易产生报答的冲动。黄四晃动起它的尾巴,紧紧地咬住了吴蔓玲的衣角,往下拽。其实是亲昵。只是不知道怎样表达才算最好。没想到吴蔓玲并没有把这个游戏继续下去,给了它一个大嘴巴。是用鞋底抽的。吴蔓玲可不想太惯了它。这个大嘴巴太突然了,黄四一个哆嗦,蜷起了身子,贴在了地上。整个下巴都贴在地上了,眉头紧锁,眼睛却朝上,鬼鬼祟祟地打量吴蔓玲。太可怜了。吴蔓玲没有可怜它,再一次不理它了。继续饿它,渴它。当然了,在它忍无可忍的关头,又给它送去了恩典。如此反复,过几天就来一次。黄四被吴蔓玲折腾得狂暴不已,可是,狂暴有什么用,谁理你。铁链子锁在脖子上呢,你再狂暴也是白搭。除了铁链子清脆的响声,黄四一无所得。可吴蔓玲越是折腾它黄四就越是认她,骨子里怕了。怎么说它是条狗呢?一些日子过去了,黄四记住了吴蔓玲的折腾,反而把过去的旧主人一点一点地忘却了。这是有标志的,主要体现在黄四的耳朵上。只要吴蔓玲那里一有什么动静,黄四的耳朵立马就要竖起来。它坐好了,两条前腿支在地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吴蔓玲。伸出舌头,左边舔一下,右边舔一下,这其实就是摩拳擦掌了,是等候命令的样子。然后,闭上嘴,看着吴蔓玲,脸上的表情肃穆而又庄严。仔细地看一看,其实也就是巴结和待命,是时刻听从召唤、时刻听从派遣的静态。这就表明了一个问题,黄四的心中装满了吴蔓玲,再也没有它自己了。吴蔓玲最喜欢黄四的正是这一点,吴蔓玲就喜欢它忠心不二的样子。吴蔓玲一下子就喜欢上它了。它的忠诚是奉承的,巴结的,撒娇的。它半眯着的眼睛,它潮湿的鼻子,它娇媚的舌头,它楚楚动人的尾巴,都是奉承的和巴结的。招人怜爱了。

    伴随着对黄四的改造,吴蔓玲悄悄地把它的名字也改了。“黄四”不好,这个名字太糟糕了,是电影里常见的小配角,那种上不了台面的绝对反派。不是打手,就是小财主,不是单线联系的小特务,就是欺男霸女的小泼皮。吴蔓玲不喜欢。吴蔓玲要叫它“无量”。也就是洪大炮所说的“前途无量”的“无量”。刚开始的那几天任凭吴蔓玲怎么叫,“无量”就是不理会。“无量”和它有什么关系呢。而一喊“黄四”,它的精气神立刻就提上来了,是那种一触即发的样子。吴蔓玲想,好,你不理。你不理就要饿肚子了。光饿肚子还不够,还得打。等饿完了,打完了,吴蔓玲温存了。吴蔓玲拍着它的脑袋,捏着它的耳后,一口一个“无量”:“无量”长哪,“无量”短:“无量”好呀,“无量”乖。无量于是就知道了,它不再是黄四,而是“无量”了。无量感动得差一点热泪盈眶。它的嗓子里发出了娇弱的和柔弱的声音,那是自责了。是一份自我的检讨。它怎么可以对主人的意思领会得这么慢,领会得这么不彻底呢?都是它的错。一定要改正的。它把脑袋依偎在了吴蔓玲的怀里,还把自己的腮帮子贴到吴蔓玲的脸上,脑袋一伸一伸的,每伸一下,眼睛就要半闭一次。是迷途知返的幸福。是请求处分的愧疚。

    吴蔓玲怎么可能处分无量呢,不会的。一旦认识了错误,那一定是好的。该奖励呢。吴蔓玲把无量搂在怀里,惯了半天,把铁链子从无量的脖子上取下来了。无量像一匹马,一蹦多高。它撒开了它的四条蹄子,撒腿狂奔。它高兴极了,开心极了。在这场改变主人和改变姓名的过程中,它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

    吴蔓玲爱上了它。爱有瘾。吴蔓玲一刻也不能离开无量了。

    最迷人的爱当然还是在床上。这和所有的爱是一样的。起初,吴蔓玲是不允许无量上床的,说到底无量还是有点脏。然而,苏北平原的冬天毕竟是太冷了,无量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爬到了吴蔓玲的床上。作为一个女性,吴蔓玲的睡眠有一个特点,她的被窝是冰冷的,一点热气也没有。尤其是脚底下。到了下半夜,无量上来了。它趴在吴蔓玲的脚底下,有时候,干脆就压在吴蔓玲的身上,这一来暖和了。是暖洋洋的那种暖和。在无量的体温的诱导下,同时,在无量的体重的暗示下,吴蔓玲的睡眠有了新的内容,她进入了花朵一样的梦乡。花朵一样的梦乡往往只涉及两个内容,一,体温,二,体重。都是令人向往的好东西。令人心潮涌动,叫人难于启齿。但体温和体重向来都不是抽象的,它标志着一个男人的身体。而这个男人反而又是抽象的,是谁呢?不知道了。他年轻,结实,一身的肌肉,赤条条的,“暖洋洋”的,压着她。吴蔓玲的腿慢慢地就叉开了,有了困厄的,同时又是诱人的扭动。这扭动起初还是左右摇晃的,渐渐地,变成了上与下。成了波浪,兀自起伏起来了。吴蔓玲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胯部顶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把胯部放下来,重复的次数多了,那种说不出的快感就在身体的内部四处流淌,最终,高潮来临了,她的屁股下面是一大摊的湿。她的身体僵硬了,格外地努力,两条腿紧紧地顶在了床上,一动不动。而在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了无量。心口顿时就是一个空洞的窟窿。不过,话要看怎么说了,由于有了无量,吴蔓玲好歹有了一个“对象”,不寂寞了。她把无量拽过来,把无量的脖子搂紧了,闭着眼睛亲它。脸上是那种疲惫而又满足的笑容。吴蔓玲呢喃着,叫它乖乖。叫它心肝宝贝。无量是有足够的能力去体会吴蔓玲的亲昵的。它呼应了她。给了她热烈的响应。它就舔她。像为新娘洗脸那样,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的舌头打扫吴蔓玲的面庞。吴蔓玲用自己的舌头把无量的舌尖接住了,她的舌尖被触动了,一样古怪的东西一直钻到了她的心里。直颤。

    过度的亲昵使得无量的胆子越来越大,它终于对吴蔓玲的小腿无限地痴迷了。无量总是围着吴蔓玲的小腿,一次又一次地打圈圈。先是嗅,后是闻,再是舔。到后来,它愈发局促不安起来。无量对着吴蔓玲的小腿折腾了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它一跃而起。它把它的身子趴在了吴蔓玲的膝盖上了。吴蔓玲就亲它。可是,不对头,慢慢地,吴蔓玲就发现不对头了,无量的注意力不在嘴唇上,它的注意力在它的下面。它在下面全力以赴。它弯着它的两条后腿,已经用它的胯部顶着吴蔓玲的脚踝了。吴蔓玲感到了一样东西,很烫,很不讲理,塞进了吴蔓玲的裤管。尖尖的,硬硬的,毫无目标,十分慌乱地乱钻。感觉上急迫了,焦虑得很。吴蔓玲就把无量的脑袋拨开去,低下头,认真地看。这一看不要紧,一股粘稠的液体已经在吴蔓玲的脚背上汪了一大摊。是什么东西呢?腥了。吴蔓玲就开始推究。弄不明白。不是小便哪。但突然,只是一下子,吴蔓玲依靠出色的本能无师自通,明白了。吴蔓玲尖叫了一声,满脸都涨得绯红,又羞又恼又怒,气极了,一把就把无量推开了。无量万分地惭愧,却又很无辜,它望着她,目光像一个孩子,清澈而又凄惶。可怜了。太可怜了。吴蔓玲的心顿时就软了下来,一把把无量搂紧了。打它。一股磅礴的母性汹涌了上来。她是妈妈。吴蔓玲认定了怀抱里抱着的正是自己的孩子,还不只是孩子,比孩子更宽泛,不好说了。吴蔓玲一边打,一边骂:“个狗东西,个狗东西!你知不知道,妈妈说你呢,个狗东西!”吴蔓玲搂着它,不知道怎样去疼爱它才好,表达不出来。就觉得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它。她是被需要的。它需要她。“我的小可怜。小可怜。”吴蔓玲伤心了,却又无比的甜蜜。“小可怜,我的小可怜。”他们终于有了秘密。不可告人的。无量是亲人了。

    一闲下来的时候吴蔓玲便开始在村子里转悠,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无量。她就是想带着无量,在村子里撒一次野。那是它的狂欢了。每一次出门无量都兴奋无比,它在吴蔓玲的前面打冲锋,冲出去一段,无量就要停下来,嗅一嗅,闻一闻,就好像前面总有一些危险,有人在吴蔓玲的道路上布设了地雷,它要为她报警,并最终为她排除。排除完了,它又要冲回来,看看吴蔓玲的这一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它可是要对吴蔓玲负全责的。它的表情是尽心尽力的,孝顺极了。因为有了无量的陪伴,吴蔓玲的心情就格外的开朗,轻松了,并不害怕遇上混世魔王,很随意地和乡亲们说一些闲话,有意识地把她的话题从无量的身上绕开去。她不再孤独了。有了依偎。有了寄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正英勇、矫健地守护着她,环绕着她。这样的日子多好呢。吴蔓玲踏实了。安全,其实是幸福。整个王家庄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夸赞吴支书的狗,“真帅呀”,“跑起来太像一匹马了”,吴蔓玲客客气气的,十分含蓄地微笑,心领丁,很惊奇自己有了“妇女”的心态,不再是一个姑娘家了。

    吴蔓玲带着无量在王家庄逛了那么多趟,有一个人却从来没有遇见过,那就是混世魔王,想来他还是回避了。无量的速度和块头在这儿,看起来对混世魔王还是起到了震慑的作用。混世魔王说过,“我会再来的”。可他再也不敢来了。你“来来”看?你还想去当兵?休想!吴蔓玲就是要把他留在王家庄,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化他。混世魔王,你就耐心地呆着吧。你等着,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混世魔王却还是来了,衣冠齐整的,直接来到了大队部,吴蔓玲的房间。这些日子吴蔓玲再也没有见过混世魔王,猛地一见面,吴蔓玲发现,自己还是怕他的。心口立即收紧了,又恐惧,又害羞,还恶心。脸上顿时就失去了颜色。吴蔓玲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无量即刻扑上去,把眼前的这个畜生给撕了,撕得一块一块的。吴蔓玲神经质地高叫了一声:“无量!”无量回过头,看了吴蔓玲一眼,十分乖巧地依偎在了吴蔓玲的身边,蹭她,撒娇了。混世魔王当然知道吴蔓玲的那一声“无量”是什么意思,却做出浑然不觉的样子,说:“叫‘无量’是吧,挺好的名字。挺漂亮的一条狗。”

    吴蔓玲失算了。她对混世魔王恨之入骨,咬死他的心思都有。她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闪现过这样的画面,一旦混世魔王出现在她的面前,无量会像风一样,会像闪电一样,英勇无比地扑到混世魔王的身上去,对准他的脖子就咬。惨烈了。可是,没有。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吴蔓玲终于控制不住了,她伸出了胳膊,对着混世魔王的鼻尖挺出了她的手指头,大声地对无量颁布了她的命令:“上去,咬他,咬死他!”而混世魔王已经蹲下来了,一只手搭在了无量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混世魔王慢声慢语地,自言自语了:“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呀?咱们是好朋友,咬我干什么?你说呢无量?不咬人。啊?咱们不咬人。咱们不听这个疯婆子的。”无量得到了混世魔王的抚摸,含情脉脉了。它居然把它的脑袋抬高了,呼应他的巴掌,眼睛也半闭了一下。

    吴蔓玲被无量无耻的出卖激怒了,她飞起一脚,踢在了无量的腹部。无量受到了意外的一击,嗷叫一声,箭也似的窜出了门外。远远地立住了,惊恐地回望着它的主人。它百思不得其解。混世魔王拖着长腔,抱怨说:“这是干什么呀?好好的,踢人家干什么呀。”吴蔓玲指着大门,小声地说:“出去!”混世魔王从地上站起来,说:“蔓玲,咱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完呢。”

    “出去!”

    混世魔王压根儿就不理她,自己说自己的。“蔓玲,”混世魔王说,“我可是听说了,今年的名额就只有一个,正好,王家庄的混世魔王也就那么一个。让他去了吧。你听我一句劝,让他去。他一去,你省心,我也省心。”混世魔王的口气是轻松的,亲和的,就好像他所谈论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在替别人操心了。

    吴蔓玲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却加倍严厉地说:“你休想!”

    “干吗呀?”混世魔王笑了,坐在了凳子上,说,“让他去吧。你把他放在这里,也是个麻烦。你不怕麻烦,我还怕呢。”

    这么说着话,无量已经迈着它的步伐,犹犹豫豫的,进屋了。因为吴蔓玲刚才的一脚,无量没有走到吴蔓玲的那边去,相反,蹲在了混世魔王的旁边。混世魔王又把手伸出去,和无量亲热上了。混世魔王说:“照说呢,你养了一条狗,多多少少能够帮你一点忙,可也不一定的。我什么时候想来,一样能来。你想啊,一条狗,不就是一块肉么。只要我高兴,我红烧可以,水煮也可以。我正馋着呢。我呢,先把它处理了,然后,扒了皮,开了膛,破了肚,该扔的扔了,洗吧洗吧,肋骨这一快,当然是红烧好了。头呢,煨汤。”混世魔王把无量的后腿拎起来,给吴蔓玲看着,认认真真地说,“后腿我还是要送给你。后腿最好了,放在风口腊几天,香得很。”混世魔王想了想,说:“狗皮我也要送给你,让你铺在床上,夜里头暖和。”

    吴蔓玲已经听不下去了,刚要发作,金龙家的却过来了,笑嘻嘻地和吴支书与混世魔王打完了招呼,歪在了门框上,嗑起了葵花籽。吴蔓玲立即换上笑脸,说:“坐噻,坐。”金龙家的不坐,她就是喜欢歪在门框上,这样舒坦。金龙家的望着混世魔王,说:“混世魔王,还和我们支书是老乡呢,平时也不过来看看,有你这样的吗?”混世魔王十分迷人地笑了,说:“这不来了嘛。”金龙家的嗑葵花籽嗑得麻利极了,手快,嘴快,一刻儿工夫,葵花籽的壳就飞得到处都是。天女在散花了。天女矮矮的,胖胖的,少一窍的样子。混世魔王站了起来,把屁股底下的凳子让给了天女,自己却跑到了吴蔓玲的床边,一屁股坐下了。对金龙家的说:“你坐。”

    吴蔓玲看了混世魔王一眼,严厉地说:“你起来!”

    混世魔王嬉皮笑脸的,说:“干吗呀,弄脏了洗一洗不就干净了?看不出来的。金龙家的,你说是不是?”这句话疯狂了,却又不着痕迹。

    因为有金龙家的在场,吴蔓玲既是有恃无恐的,又是有所顾忌的。吴蔓玲拉下了脸,说:“你起不起来?”金龙家的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她哪里能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水有多深,是惊涛与骇浪。金龙家的只当他们是调笑了。

    混世魔王却四两拨千斤。他笑着对金龙家的说:“嫂子,我和蔓玲说话呢,你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人说会儿话?”

    这句话在吴蔓玲的耳朵里几乎是五雷轰顶,金龙家的瞥了吴蔓玲一眼,眼神诡秘了,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美妙的门道,满脸是替吴支书高兴的样子。金龙家的脸上突然布满了少根筋的笑容,离开了。走了三四步,又回了一次头。吴蔓玲全看在眼里了。吴蔓玲掉过脑袋,一张脸已经脱色了,变形了。吴蔓玲她挥起了胳膊。混世魔王一把挡住了,架在了那里。混世魔王说:“蔓玲,动手的事,只能是我来。”

    吴蔓玲崩溃了,软了。吴蔓玲说:“你究竟要怎样?”

    混世魔王十分正式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认认真真地说:“让他走。”

    “你要是不让他走,你就麻烦大了。”混世魔王把他的嘴巴一直送到吴蔓玲的耳边,小声说:“我会让你在王家庄生出一个小支书来,你信不信?——我知道你想把唯一的名额给谁,我不管。我要走。必须走。我要是不走,鱼得死,网也得破。我豁出去了。”

    吴蔓玲在撇嘴,在喘息。刚要说什么,混世魔王把她挡住了,兀自点了点头,说,“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还是我替你说吧。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流氓了。是你逼我逼得太狠了。我都这样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烂在这里,是吧,你就让我做一回流氓吧,啊?”

    混世魔王丢下这句话,慢悠悠地走了。刚走了一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了。混世魔王望着吴蔓玲,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混世魔王对着自己的脚尖,悄悄说:“蔓玲,你的皮肤好,真的。”口气是动了情的,倒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吴蔓玲难眠了。已经哭了三四回了。最主要的还是怕。无量卧在她的身边,一直在宽慰她,舔她的脸。她已经原谅它了,抚摸着它的皮毛。不该踢人家的。不该。人家只是一条狗,哪里能知道吴蔓玲的心思,哪里能知道混世魔王的用心是多么的险恶。混世魔王不是人。他是披着羊皮的狼。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怎么办呢?吴蔓玲在慢慢地哭,慢慢地想。前些日子吴蔓玲还是蛮有信心的,虽然被强奸了,修理他的机会毕竟还有。好歹手上掌握着印把子呢。那几天她都想好了,先让混世魔王的小队长整治整治他。把他的口粮扣了。没有了粮食,你就得来求我这个支部书记了吧。到时候再一点一点地扒你的皮。你到公社去告,好哇,告一次,给一点。再告一次,再给一点,你就两头跑吧,看你能跑到哪一天。你要是骨头硬,不求人,也行。那你就只有去偷。这一来就更好办了。派上两个民兵,日夜跟踪,抓你一个现行,那你混世魔王可就大发了。你混世魔王就进城了。到县城的大牢里头慢慢地享福去吧。总之,你混世魔王是在我的手里,什么时候想捏,就捏一把,什么时候想松,就松一松。猫捉老鼠了。看姑奶奶我怎么调戏你美好的人生。吴蔓玲把一切可能性都想了,胜券在握的。但是,就是没想到混世魔王会有这一手。他成了滚刀肉了。他怎么就成了滚刀肉的呢?他要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就算是把他整死,她吴蔓玲也就把自己赔进去了。声誉可保不住了。不能的。她的声誉不能出一丁点的问题。她的声誉比混世魔王的性命还重要。洪大炮早就说了,她可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哪,不能有一点点的闪失。

    吴蔓玲只有哭。这样的事也是不好找人商量的。吴蔓玲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这一次自己可能会输。从小到大,吴蔓玲十分热衷于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人斗”。正像毛主席所深刻揭示的那样,“与人斗”它“其乐无穷”。为什么有这样大的乐趣呢?因为她总是赢。她是胜利者。如果不是被混世魔王强奸了,被他抓住了把柄,吴蔓玲坚信,二十五个混世魔王也不是她吴蔓玲的对手。所以说,吴蔓玲越想越委屈。她自怜了,两只手都一起用上了,捂紧了自己的乳房。吴蔓玲突然就想起来了,混世魔王说过的,“你的皮肤好”。真是这样的么?吴蔓玲不放心了。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夸过自己呢。混世魔王再不是东西,想必他的这句话还是正确的。吴蔓玲坐起了身子,点上灯,拿过镜子,撩开衬衣,一看,可不是的么。脸是黑了点,胳膊是黑了点,胸脯却还是一大片的雪白,一摸,粉嫩粉嫩的。奶头还颤动了一下。无量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在干什么,它伸过脑袋,冷不丁的,对着吴蔓玲的奶头就舔了一口。这一口要了吴蔓玲的命。她再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奶头里面隐藏了这样巨大的秘密。身体是多么的鲜活,保存了多少动人的感受,就差轻轻的一击。身体太神奇了,它其实一直都在等待,处在无休无止的企盼之中,只不过你太麻木罢了。吴蔓玲灭掉灯,不知道身体的内部究竟闹出了怎样的动静。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身体的深处四面出击?吴蔓玲软绵绵地搂过了无量,“乖,”她闭上眼睛说,“乖呀。乖。”

    得让混世魔王走。必须让他走。吴蔓玲在黑夜当中睁开了眼睛,下定了决心。名声是不能坏的。一个女人的名声坏了,政治生命毁掉了不说,哪个男人还会要自己?不会要的。即使是端方都不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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