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佩甫 本章:第六章

    你知道什么是“枪手”么?

    坦白地说,二十五年前,离开学院之后,我成了一个“枪手”。

    或者说,我曾经当过“枪手”。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替考者。顶多算是古人称之为“捉刀”的那一种。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提起这段往事。那是一个“伤”,我不愿碰它。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一步,一旦越过了底线,你就很难回头了。

    我人生的第二个目标只有一个字:钱。

    这一步走得太远。在做决定之前,我抛了一枚硬币。那是我手里仅有的一枚硬币。我问过我自己:要“国徽”还是“麦穗”?我选择了“国徽”。在我的潜意识里,“麦穗”是底,“国徽”是面,那是“天安门”。

    我一连抛了三次,第一次是“麦穗”,我心里说糟糕。可接着两次,都是“国徽”,我赢了。我向“天安门”进军,印在钱上的“天安门”。

    我们是奔着钱去的。一直到多年后,骆驼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们南辕北辙,走错了方向。

    那年的风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蜗居在北京的一个地下人防工事里,呼吸着污浊、潮湿、阴冷的空气,等待着与人接头。这活儿是“骆驼”牵的线。

    客观地说,“骆驼”是我命中的贵人。如果不是“骆驼”,我不会到北京来,更没有后来的……当然,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骆驼”从国贸大厦的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骆驼。

    “骆驼”名叫骆国栋,是来自大西北的才子。骆国栋之所以被人称为“骆驼”,不仅仅是因为他晒了一脸的高粱红,是他身有残疾。它生下来就是个罗锅,且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那只细胳膊佝偻,几乎是废的),背上还多了一块类似于“驼峰”的东西。但他绝顶聪明,连续三年考大学,连考连中,分数是足可以上清华的料,可每次体检,他都被刷下来了。可骆驼并不气馁,第四次,凭着他那扎实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刚读了不到一个星期,骆驼又差一点被刷掉。因为他时常披着衣服去上课,显得人吊儿郎当的,多次被辅导员训斥。后来辅导员发现:他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他把那只患有残疾的胳膊绑在了身上,藏起来了。

    于是,辅导员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为由,坚持要他退学。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学院。那天中午,当他去学生食堂打饭的时候,学生们看见他,一个个说:骆驼来了。骆驼来了。他就是那个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残疾,要被辞退的学生……我们虽然同情他,却没有办法。可骆驼却从容不迫,脸上看不到一丝沮丧的样子。他站在打饭的队列里,不时有人扭头看他,可他置若罔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单手,从容地打了饭,坐在饭桌前从容地把饭吃完,尔后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这才找校长去了。没人知道他跟校长谈了些什么,结果是:他留下来了。一年后,他做了校学生会的主席。三年后,他带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只有我和骆驼仍然保持着书信往来。那时候骆驼已经做了官了,毕业刚刚三年多,他就官至副处,虽然只是计划部门的一个闲职,可他毕竟是官员了。骆驼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他远在大西北,却不断地在信中用发烫的句子向我发出信号:一个伟大的时代就要来临了!……那时候,一个副县级官员敢于辞职,这在当年几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却毅然决然地辞职了。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就我个人的观察,骆驼身上虽然有些匪气,却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当我辞了职,来到北京后,却发现事情远远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北京很大,可我却像老鼠一样,蜗居在一个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里,焦急地等待着骆驼。后来我才知道,等骆驼的不是我一个人,是三个人。

    骆驼比我们晚到了三天。骆驼气魄大,是直接从兰州飞过来的。骆驼说,他本打算比我们早来一天,先安顿好了再去车站接我们。可那边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机场,他起了个大早却赶了个晚集……不过,骆驼已先期来过三次了。

    那天下午,当骆驼的“西北腔”出现在地下人防工事的过道里时,有三个人同时推开了格子房的门。一个是我,一个是湖北的廖,一个是安徽的朱。事前我们并不认识。当我们三个人碰在一起时,湖北佬最先伸出手来,傲傲地,说:廖。他就说了这一个字。朱说:安徽的,我姓朱。廖和朱是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下人防工事的,这个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旅社对外叫“红旗招待所”。这也是骆驼事先定好的接头地点。现在,加上骆驼,一共四个人。后来,我们被人统称为“杂鱼”。

    就这样,我们来自天南地北的四条“杂鱼”,带着各自的梦想,游到首都北京来了。

    那天下午,骆驼说:对不起,各位。抱歉,来晚了……尔后他说,看过故宫么?我们都摇头,没有。我们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乱如麻,哪有这份心思?骆驼说,既然来北京了,故宫还是要看的。走,我带你们看故宫去。咱们相聚北京,故宫要看,钱要挣,酒要喝。看了故宫,我请各位喝酒!

    这天,我们一行四人,在骆驼的带领下,看了天安门,看了故宫……那时候去看故宫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也许是下午了。我们走在留有近六百年历史记忆的青砖地上,看着这个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这些在我们心目中无比神圣的所在,瞬间就倒坍了。后来细想,倒坍的不是建筑,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种想象中的“幻觉”。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万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还信他么?起码,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楼子,当你一旦走近它的时候,它显得就不那么高大了。它是雄伟的,也是冰凉的。它没有热度,看上去等级森严,使人无法亲近。故宫也是一样,它的红墙、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旷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红廊柱,那雕有九条龙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阳余晖的飞檐,一处处刻有龙的石阶,还有龙椅、龙墩、龙床……在夕阳下,都显得冷冰冰、阴森森的,仿佛也鬼影绰绰,是一处让人防范、畏惧的所在。

    骆驼没有食言。当天晚上,看了故宫之后,拐过府右街后的一条巷子,在一个巴掌大的饭馆里(后来,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馆),骆驼请我们撮了一顿。在饭桌上,嘴里嚼着花生米,骆驼举起手里的啤酒杯,豪迈地说:吊吊灰,北京没什么了不起。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开国皇帝是北京人。从来都是外省人打进北京,占领北京,我们将成为新一代的占领者!喝酒!(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句话并不是冲北京人说的,或者说“北京人”只是一种借指,那是对整个时代的宣言)……于是我们一齐举杯。

    那天晚上,我们一醉方休。醉了的骆驼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儿”:城头上跑马没打过蹶,我打虚空里过了。刀尖上出了没带上血,我们的想心上到了……骆驼一开口喉咙里就可以喷出血来,唱得我们热泪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们的想……”在我们四人中,骆驼是天然的“领袖”。骆驼不开口便罢,只要一开口,就有无限的煽动性。仿佛打我们一出生,就该走在一起的。曾记得,当年,在一个文学社的聚会上,骆驼就是凭着一曲“花儿”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觉醒来,便听到了骆驼怒不可遏的咆哮声:混蛋!是你让我们来的,对不对?是你求爷爷告奶奶(你打了多少电话?)……请我们来的!我把弟兄们召集在一起,我们都辞了职,你他妈又变卦了?早干甚?你敢变卦?提头来见!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这一缸子热血就摔你这儿了!……

    骆驼的咆哮声把我们吓醒了。那时候,我还在梦中,满天飘的都是钞票,我还在云端里坐着数钱呢。我正驾着五彩祥云,“巡天遥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当我醒来时,没有了祥云,我们仍然蜗居在地下人防工事里,事情却起了变化了。

    我们三个人,各自披着棉衣,光身穿着裤头子从不隔音的房间里跑出来……我们慌了。我们站在各自的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骆驼。

    当骆驼看到我们的时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将起来,故意大声说:走!兄弟们,马上收拾东西,咱走。不干了,都走!蛋子子,马上离开这里!我跟这狗日的算总账!……

    站在骆驼对面的是一个穿军大衣的胖子。胖子肥头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态态的,腰里挎着一个BP机(那年月,BP机是个很时髦的东西)。他有些惊愕地望着骆驼,一个劲说:表哥,表哥,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

    骆驼仍然大声吼着:你像个老表么?表球个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妈就是个骗子!从今往后,咱一刀两绝!

    这时候,过道里有人嚷道:吵什么?让不让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里的人都涌出来了,忙拽上骆驼,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说,咱到外边说……说着,硬把骆驼拽上了台阶,两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边去了。

    一时,我、廖、朱,三个人一下子傻了,我们互相看着……

    湖北佬说:搞么事?瓜西西的,这不是唬白人么?

    当骆驼回来后,进了房间,看着我们三个,他一下子脸色变了,变得脸色煞白。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着……片刻,骆驼突然甩起袖子,在我们脸前扇起了一股风,尔后,他举起右手,“啪啪啪啪……”单手,一连甩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来,弯下腰,郑重地鞠了一个躬,说:好兄弟,对不住了,我向各位请罪!

    骆驼的气势又一次把我们震住了。骆驼就有这个能力。是的,我们在骆驼的召唤下,相约而来。我们是来挣钱的。就像骆驼信里写的那样,我们“同打虎共吃肉”。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挣钱”!骆驼有一个庞大的计划:我们要编一百本书!全是古典文化,是经典中的经典。他说:特别是儒家和道家,不仅是中国的,那也是人类的经典。中华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话,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们四个人,都是学历史的,都是“笔杆子”,我们各自带着一支笔打进北京城,我们要的是“名利双收”!骆驼说,什么都不要带,就带一支笔,这就是我们打进北京的“武器”。我们计划得很好,我们依靠“北图”(国家图书馆),无本生利。骆驼说:三年,也许用不了三年,我们一个个就成百万富翁了!虽然是“枪手”,可我们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们还有体面。

    可现在,骆驼告诉我们,那狗日的书商变卦了。老万,万国仓,靠盗卖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说起家,有俩钱儿就想当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骆驼说:真操蛋,他嫌编“古典”太麻烦。还要买书号,还要出版社去审,一关一关的,风险太大……万一印出来卖不动,砸手里,他就倾家荡产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说:苕啊,我荷包里就剩几个镚镚儿了。

    朱摇着头,说:尻死,尔小气巴巴的。

    是啊,我们都辞了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房间太小了,屋子里烟雾缭绕,我们开始唉声叹气,我们怪自己太盲目,我们对骆驼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了。我们已弹尽粮绝,我们四个人,搜遍所有的衣兜,总共凑在一起才剩一块八毛钱。

    这时候,骆驼从兜里拿出了一千块钱,他把钱放在桌上,说:这是饭钱。我从老万那里逼出来的。

    我们看着桌上的钱……骆驼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有背水一战!……往下,骆驼自己的脸先就红了。他有些碍口,可他还是说了。他说:老万,这狗日的还有个方案。他说是预备方案。是个操蛋活儿。他说绝对赚钱。只是……唉,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我说了吧。

    我们来了,我们豪情万丈,到了却接了这么一个活儿:老万的意思是要我们“捉刀”日弄一套“情感”系列小说。说“爱情”高尚了些,他其实是要我们“攒”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关于“男女性关系”的系列小说,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盗心不改。他说他已经“攒”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丽丝。还要注明:美国。一时间,我们成了制造“美籍华人女作家艾丽丝”的“地下工作者”了。他还说:一本一万,愿干就干。

    我们很矛盾。我们一开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们号称是文化人,我们都读了大学,可我们已经鬼迷心窍,本意是来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产者了。而且还很“老鼠”。我们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去给老万打工,制造一个虚拟的、号称来自美国的“艾丽丝”……很堕落啊!

    骆驼先捧着脸哭了。骆驼说:我对不起兄弟们,这是一次牺牲。为了将来,我们也只好暂时牺牲名誉了。暂时的……我们都捧着脸,已不是脸的“脸”,愁容满面。我们没有了退路,我们被“钱”扒光了身子,我们已经活得不像人了。

    我们四个人唉声叹气,整整议论了一个下午……可我们毕竟是文化人,当扒光了身子的时候,我们还想留下一条“裤衩”,这就算是我们的遮羞布了。最后,我们相约,就是写“性”,也要有底线,点到为止……骆驼安慰我们说:经典还是要做的。等我们有了钱,甩了老万,跟正规出版社联系,一定做!

    当天晚上,骆驼接了一个电话,是老万打来的。他在电话里神神秘秘地说了一段话……后来,骆驼告诉我,老万要请我们“会餐”,去吃“A菜”。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A菜”,开始我们以为老万要请我们吃西餐,都很高兴。湖北佬说:么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厅”)?早听人说过。后来才知道,老万是想让我们这些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土老帽儿”长长见识,开开洋荤……让骆驼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录像。路上,骆驼附耳低声对我说:“A菜”,就是黄带子。

    这晚,我们晕头转向地走在一条条胡同里。在北海的后边,一大片民宅里,隐着那么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弯,再拐弯……我们很紧张,心里很贼,我们一个个仿佛都成了偷儿,一身的鼠气。冬天里,北京风沙大,天上昏着一个月亮,黄月亮。我们在京城的月光下走着,谁也不说话,我们已无话可说。

    在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的尽头,一根电线杆子下边,我们看见了戴着棉帽子、脸上捂一大口罩,身穿军大衣的老万。老万先是打一手哨儿,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尔后,他上前挨个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着,老万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门,灯亮了之后,我发现,这是两间平房,平房里堆着半屋子书,全是盗版的武打小说……另一间房里,靠墙放着一张电视柜,柜子里是一台二十寸的“松下”牌电视,下边又是一台“日立”牌录放机,柜前摆着几把折叠椅……老万低声说:坐。坐吧。今儿让各位开开眼。我先提个醒儿,出了门可不能说。

    老万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了一阵子,等到电视上出现画面的时候,他先是把灯关了,又拉上窗帘,尔后小声说:对不起了,各位,你们看吧。我得把门锁上,在外面给你们望着点“雷子”(警察)……说完,他一边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一边又对骆驼说:哥哥,尿的话,那边角里有一桶,将就将就……尔后,门轻轻地关上了,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在电视余光的照射下,我发现,他们三人的脸是绿的。我知道我的脸也绿了。我们都绿着一张脸,木瓜一样地坐着……我们很害怕,气儿都不敢喘。下贱哪!我们真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了。电视画面上出现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裸着一亮一亮的肉体……我的心怦怦直跳,头发一丝丝竖着,恐慌多于惊奇,极度的紧张!镜头一闪,眼前晃着一双巨大的、红色的高跟鞋,网状的黑丝袜,“嘚儿、嘚儿”地走过来,跨过一道道白色的门,接着是叽里咕噜,是喘息着的女人……身后就是门。门虽然锁着,可我们还是怕……A菜,这就是狗老万说的“A菜”?

    当带子放到一半时,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铃“当啷”一声,像炸开的炒豆一样,一直响个不停!……我们吓坏了。我们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放在书堆上的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出!湖北佬颤声说:关关关、关了吧?

    这时候,只见骆驼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来,走到书垛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紧接着,他看了看我们,咳了两声,说:……哦,哦,吃着呢,药吃着呢。雷尼替丁(胃药),有,还有呢。没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脸庄重,严肃地说:不说了吧?我们正在开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嗯,不说了。你也保重。

    打完电话,骆驼袖子一甩,一言不发,又重新走回来,坐下继续看录像……

    绷紧的空气松下来了,廖动了一下身子,说:小情儿吧?

    朱说:嫂子。嫂子。

    骆驼先是不吭,很严肃地坐着……片刻,他淡淡地说:查岗。查岗的。

    我有些吃惊,我终于看到了骆驼的另一面,狡诈的一面。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叽叽歪歪的哼哼声中,他居然说“我们在开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当年的“系花”打来的……骆驼真是个人物啊!

    往下,我们总算有了点活气,我们开始小声议论着画面上的男男女女……说实话,直到这时,我们才有了些感觉,头皮不再发奓了。

    灯亮了,当听到开门的声音时,我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连三个小时,我们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发胀,都憋着尿呢。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解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廖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闭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备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欲望、惊恐、羞惭、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

    骆驼说:脱光了,人跟鱼一样。

    我说: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说:白肉。白条子肉。

    朱说:小日本的,倒温和些。

    这时,湖北佬突然说:……得签合同,我们得跟“板麻养的”老万签个合同。

    骆驼说:对。也对。签,我明天就跟他签。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还是湖北人聪明。廖说:不是一本一万么?那就一人签一份。这样保险些。

    骆驼有领袖意识,骆驼很严肃地提醒: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

    那时候,社会上才刚刚有“万元户”之说。一万,在我们看来,是个巨大的数目!我们接下了这个活儿,我们不再说什么了,我们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开始了。

    按老万的要求,我们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攒”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顺利过关的话,我们每人可拿一万元。往下,再接着“攒”。

    现在回想起那段经历,可以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吸烟的。

    从此,我们龟缩在地下室的格子房里,一个个都熬成了烟洞里的红眼老鼠……我们已很难凑在一起了。骆驼是一个习惯用左脚敲门的人。也许,作为一个有残疾的人,他必须极致,才能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他那只残了的胳膊,肩膀头和牙齿的配合也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穿衣服时,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尔后肩头一耸,牙一咬,就提上来了……一瞬间就会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骆驼走路经常会晃着膀子,他右边的肩膀摆动的幅度很大,不时地要耸一耸肩,就像是很骄傲的一个人。其实,他不是骄傲,他是为了保持平衡。进门或出门时,他的左脚总是最先探出去,宽一些走,他是以脚代手探路的。

    骆驼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先是一枝一枝地抽烟,不停地咯痰,他的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尔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炸了肺一样!他的写作从早上四点开始,一直写到下午四点,尔后门“咣”的一声(他是用肩膀开门的),他拿着暖水瓶走出来,甩着袖子,去打一壶开水,泡方便面吃。

    廖是夜战。晚上九点开始,一气写到第二天上午,把笔一扔,蒙头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饭。他吃的是泡饭,打一盆米,就着一包榨菜,用开水泡一泡吃两顿。吃了饭穿着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这屋的门,再敲敲那屋门,探一头问:板麻养的,写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着串。间或,我去敲他的门,就见他坐在屋里的床头上,扳着一双臭脚,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驴”。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动静很大,像戴着脚镣似的。要么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住的那间格子房,墙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让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一个小煤油炉子,想偷偷地做饭,被招待所的管理员小莉发现,给没收了。朱很懊丧,嘴里骂骂咧咧的。他的写作是从撕纸开始的,每每写上几行,他就开始撕纸了,“嗞”一张“嗞”一张,地下全是他扔的纸团……有时候,他敲一敲格子板,问:kao怎么写?说完,他哧哧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睡;睡不着了,又爬起来写……这是个体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开着台灯,白天也当晚上过,整日里掉头发,头昏脑涨的。我和他们不同,主吃面食。方便面分了好几种吃法,泡着吃、干着吃、煮着吃,吃了几箱子。后来我在方便面里吃出了一股鸡屎的气味,一闻见就想吐。

    我们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间一间的囚室。我们各自困在囚室里,联络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颠倒了,时不时会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问:几点了?该吃饭了吧?朱说:刚送过水。那就是上午九点。有时候,也敲廖的这一面,没人应,那就是说,已是下午了,廖睡着了……还有的时候,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里串来串去,像流浪儿一样。我的烟瘾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半夜了,还去敲胡同口纸烟店的门。后来,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纸烟店的老头成了熟人。他说,住“红旗”的都是笔杆子呀。我没有回答他,我没脸回答他……我们走的是下三路,我们是“枪手”。

    偶尔,聚在一起时,我们就去邻近的小店里喝啤酒,打牙祭……尔后就互相追问:今天写够了么?

    驼驼说:头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写了几百字,写不下去了……

    廖说:脑壳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写了三千,马马虎。

    朱说:小闭辣子,不是人干的……

    我说:……王八编笊篱。就编吧。

    喝醉了的时候,我们就大骂骆驼,说是他逼着我们签下了“卖身契”!尔后逼他唱“花儿”。骆驼认账,袖子一甩,扬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门手拉手。大老爷堂上定了罪,回来还要同床睡!谁把俄俩的手扯开,快刀提到你门上来!……廖大声叫道:板麻养的,多好的细节呀,我用了!

    朱说:买。买。尔把钱买!

    往下,我们开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鸡”,谁赢了,吃一块水煮肉片……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在服务台值夜班的服务员小莉突然尖声叫道:妈呀,死人了!快来人哪!……一时,咕咕咚咚地,我们全跑出来了。

    我们一起涌到了公共卫生间的门前,只见朱出溜儿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裤子在腰上半褪着,两眼紧闭着,昏迷不醒……我们三个赶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墙坐着,摇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骆驼说:还有气儿呢。水,水!……

    我说:掐,掐他人中。

    服务员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说:裤子,快给他提上裤子……吓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见老朱慢慢睁开了眼,喃喃地说:家败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说着,他眼泪汪汪的。骆驼赶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没事,我那儿有雷尼替丁……老朱又勉强睁了睁眼,说: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骆驼,说:别“雷尼替丁”了,赶紧送医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车。于是,骆驼带头,我们三人轮流背着老朱往医院赶……一路上,老朱哭着说: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实在受不起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轮流劝他:你没事,你会好的。可听了他的话,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风呜呜地刮着,寒气逼人。我们气喘吁吁地轮流背他,累死累活的,好歹在府右街后找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妇幼医院。在我们的央告下,总算把他收下了……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直到医院开处方、登记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辉。朱克辉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肠胃炎,因为我们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摊上吃了顿水煮肉片,又喝了些凉啤酒,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廖说:板麻养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辉在我们的看护下,输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总算好些了……可他是城里人,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他还是说:哥哥,哥哥耶,我实在受不起了,让我走吧。

    骆驼说:钱还没拿到手,你怎么走?我有胃溃疡,比你还严重呢。希特勒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过来,就是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坚持。

    于是,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地“坚持”着,苦写苦熬。我们不再出门了,我们天天吃泡面,我们每天数着字数,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一天,当我们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树已经绿了。

    最后半个月,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们就快要疯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聚在一间格子房里,喝酒、骂娘,各自说着家乡的事情……我们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们已经没有钱了……那年月,四个人,一千块钱的伙食费,要说也不少了。可我们摊下来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烟,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辉看急诊、输水、拿药的花费,一算,骆驼说,没钱了。

    离限期还有五天,我们没钱了。我们看湖北佬,他是个细人。廖说:板麻养的,别瞭我,我兜里只剩一镚镚儿。我们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张五块的!于是,四个人共了产,打了牙祭,吃了最后一顿火烧夹牛肉……开初,我们还硬撑着,撑到第三天,当我们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面、面包屑收拾干净的时候,就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一再地逼骆驼,要他跟老万联系,让老万赶快送钱来。可骆驼说,他打过很多次电话,老万到广州去了,三天后才回来……怎么办?!

    湖北佬灵机一动,说:板麻养的,他不是有BP机么?你“叩”他!

    我们肚子里咕咕乱叫,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押着骆驼来到服务台前,我们又甜言蜜语地哄着服务员小莉,四个大男人厚着脸皮赊下了电话费,骆驼一连呼了九遍:“——1855”,说是加急!

    我们站在一旁,说: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个小时后,老万复机了。老万说:操,不是订的有合同么?按合同办事。没钱了?没钱你们先借……等我回去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让我们找谁去借呢?这时候,我们再看骆驼。我们饿狠了,我们的目光像饿狼……骆驼一甩袖子,说:我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这天夜里,我们各自躺在床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弯着指头,叩墙板“说话”:一下是“饿”,两下是“很饿”,三下是“饿死鬼”……朱连着两下,“说”:“伤了”。“伤了”。“伤了”。尔后又是三下:“猪册滴”。“猪册滴”。“猪册滴”。廖敲得更猛,“说”:“遭页”。“遭页”。“遭页”。尔后三下:“啷门搞”?“啷门搞”?“啷门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点的时候,只听见一阵乱敲,板墙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骆驼在门外大声说:起。都起。有办法了!

    我们一起重新聚在了骆驼的房间里。骆驼说:我刚从一“漂爷”(指的是从外地来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后来被称为“北漂一族”。其实跟我们一样,我们也是“漂爷”)那里得到一个信息:有一班“攒”电视剧的大腕,在北京饭店住着,正在收购“细节”呢!我们一下子怔了,说:买什么?他说:细节。好的细节。说是以质论价……我们本不相信。在北京,我们曾听说有倒卖“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从没听说还有倒卖“细节”的。操,哪会有这样的事情?!骆驼说,不管真假。现在,各位都回去攒“细节”。一人五百字,攒好了,明天一早交给我。

    我们真的是饿傻了,我们都愣愣的……骆驼说:快,都回去攒,拣最好的!

    我们明白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得卖。我们成不了妓女,只有卖“脑汁”了。我们的“脑汁”很不值钱……我们各自回到房间,苦思冥想,手揪着头发,头往墙上撞着,攒了一夜的“细节”……第二天一早,交给了骆驼。骆驼拿上出门去了。

    骆驼走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着出卖“细节”的消息……这一次,我们连叩墙板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一直等到下午两点,骆驼终于回来了。骆驼手里举着三张一百元的票子,说:兄弟们,有饭吃了!

    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终于有饭钱了!骆驼说,人真多,全是“漂爷”。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队,轮到他的时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的“脑汁”全毙掉了。他说,北京饭店的暖气真热呀!那人龅牙,衫衣雪白,打着一条金色的领带,看一页就龇着牙说:垃圾!再看一页:……垃圾!接着就不停地说: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后来,还是骆驼攒的一首“花儿”,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后,他还让骆驼当场唱了一遍,把词、曲全都给他写下来,这才给了三百块钱。

    也许你不信,我们就是靠着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熬过了最后三天……往下,就等着狗日的老万来审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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