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相逢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晓 本章:第十六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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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蒙山的腹地,山高路险,沟深林密,野兽很多。从土匪窝出来后,李涵章不时听到远处传来狼嚎豹啸。像是真有野兽在后面追着,李涵章一口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地,终于下山,出了密林。稍微安全了一些,他才发觉自己前心贴后背,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人家,到哪里去找吃的?今晚又该住在哪里?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李涵章只能摸索着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模模糊糊看到远处有灯光,李涵章心想,这下好了,有灯光就有人。忙鼓起劲儿,往那亮光处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山坡,下面就是那户人家了,李涵章探出身子去看路,结果眼前黑,栽下去,滚落到了一片竹林里。就在他打算爬起来的时候,一条土狗从旁边屋檐下窜了出来,却并不叫,只是用前爪不停地刨着竹林里的笋壳。

    “大黄,莫要刨,只有一个人,怕不是棒老二。”一个老汉走过来,手里举着火把,向下照着问,“是哪个?”

    李涵章听到老人这样说,哭笑不得:棒老二也是人嘛,这条狗居然怕人!李涵章看到狗摇着尾巴在老人身边转圈,估计没有危险,便站起来说:“老大爷,我是过路人,走夜路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背篼也不见了。”

    “哦,我儿子被棒老二打惨了,胳臂断掉了,差点儿丢了命。我急着救人,回来再帮你找。”老汉叹息一声,举着火把就要走。

    李涵章听了这话,想起他背篼里的那个急救包,忙说:“老大爷,我背篼里有止血接骨的药,你帮我找到。我去救你儿子。”

    “你是郎中?你那药比这个还管用?”老大爷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举了举抓着的一捆柏树枝。李涵章小时候跟家里医馆的先生学过医道,“侧柏叶,散血敷疮,同片糖捶敷,治跌打。”知道柏叶可止外伤出血,于是确信老大爷的话是真的,赶紧说,“我虽不是郎中,但我那包里有白药,治外伤,止血,肯定比你手里的柏叶效果好。”

    老大爷一听说李涵章的背篼里有白药,赶紧走下斜坡,和李涵章一起在竹林里寻找背篼。还好,背篼就滚在离李涵章四五米远的地方,被两根粗大的竹子挡住了。李涵章把背篼拎起来,凑着老大爷手里的火把看了看。好在他背的是小篾丝夹背儿,里面的东西又捆得牢实,所以,背篼完好,也没有什么东西落出来。

    两人出了竹林,没走多远,就到了老大爷家。火光中,李涵章看到房子是用原木搭成的,屋门也是用藤条捆着一根一根木头,再扎上草帘子做成的。

    “先进屋暖和暖和吧。”老大爷说着,很费劲地推开了屋门。

    屋中间生了一堆火,李涵章进了屋,立即觉得有一股暖意把自己围了起来。他跺了跺被冻得麻木的脚,想活跃一下僵硬的身体,忽然听到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主……哦,周老板?周老板——你咋也来这儿了?”

    李涵章大吃一惊:这说话的人竟是周云刚!

    周云刚扑到李涵章面前时,右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随即又放下了,忙不迭地帮李涵章把背篼放到地上。

    “你们认识啊?我家咋个这么好的造化啊,净遇到好人了。”老大爷一看两人如此亲热,赶忙地拉过一个木墩子,让李涵章坐在了火堆旁。

    “先看看你儿子吧。”李涵章从老大爷刚才说的话里,知道他儿子伤得不轻。救人要紧,他这时顾不得饿也顾不得冷。

    微弱的光线下,周云刚往这座简陋的木楞房的一角指了一下。李涵章这时已经适应了屋子里微弱的光线,借着火光一看,这才发现那边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干草,草堆上躺着一个小伙子,旁边坐着一个正在抹眼泪的老太太。

    李涵章走过去,借着火光一看,床上铺的草,被血染红了一大片,小伙子右胳膊小臂被两片竹片夹紧用破布条捆扎着,左大腿根被一根草绳捆得勒进了肉里,李涵章知道这是为了止血,因为在靠近他膝盖的大腿外侧有一个伤口,像是贯通伤。因为失血过多,小伙子紧闭双眼,气若游丝。

    很显然,小伙子的右胳膊小臂骨折了,左大腿是被枪刺穿的。目前这种施救方式,是战地常规急救方法,只不过所使用的抢救用品太简陋了。李涵章想也不想就敢肯定,这是周云刚干的。

    李涵章指着小伙子左大腿上的伤口问:“为啥没有包扎?”

    周云刚说:“格老子的,有一根动脉被刺断了,虽然实施了捆扎止血术,但还是不能完全止住血。再说了,这条腿,捆得时间久了,怕是要坏死。”

    老大爷和老太太一听周云刚的话,立即拽着李涵章和周云刚哭起来:“我们俩是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喝口水指望他去挑。两位恩人,听你们的话,好像懂得治病治伤的,救救我儿子吧!”

    “别着急,我先看看。”李涵章坐下来,拉过小伙子的手,闭着眼睛把了一会儿脉,见寸关尺已呈浮大而软,弦急如按鼓皮的芤脉,这是典型的暴然失血过多的脉象,说明周云刚判断的“动脉被刺断”的判断是没错的。松开年轻人的手,李涵章吩咐老大爷说:“大爷,家里有盐巴吗?快烧些热水来,加进去盐巴,给这兄弟灌下去再说。”

    随后,他立即打开了背篼,拿出了那个绿色的急救包,先在床的一侧扒拉出来一块地方,把里边的医用小剪刀、镊子、医用卫生棉、两卷绷带、四个装云南白药的小瓷葫芦、橡胶医用酒精壶子、对付大出血的压脉带和止血带等迅速摆开。

    老大爷和老太太一看这阵势,“扑通”一声齐齐地给李涵章跪下了:“你真是郎中啊!我儿命好,一天遇到两个救命菩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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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涵章顾不得和他们答话,先用一节绷带,用酒精浸了浸,搓成捻子,一边对周云刚说:“按着他!”一边小心地用镊子夹着,穿进了小伙子那个伤口里。剧烈的疼痛顿时让小伙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啊”地惨叫了一声,就要坐起来。周云刚见状,赶紧死死地把他按住。

    “对不住了兄弟,没有麻药,你忍着点儿!”李涵章说着,一咬牙,把夹着纱布的镊子捅进了伤口,从另一端扯出绷带后,来回抽拉了几下,这才把被血液染成红色的绷带捻子轻轻扯出来,扔掉,立即又用浸了酒精的药棉,在大腿两侧的伤口周围擦洗清创,之后,连着打开两个白药瓷葫芦,把药粉全撒在了两边的伤口上,然后打开另一卷绷带,把伤口包扎起来。

    处理完贯通伤后,小伙子已经又晕过去了。李涵章指着那条缠在大腿根部的破布条问周云刚:“扎住多久了?”

    “有一个多小时了。”

    “快解开,停一支烟的工夫,再扎上;以后每过个把钟头,就要解开放放血,不然,小伙子这条腿,就会缺血坏死!”李涵章说完这话,转过头问,“大爷,盐水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老大爷说着,侧身让老太太把一个破粗瓷碗端了过来。

    李涵章掐了一下小伙子的人中,把他从休克状态激醒后,端着碗,一口气给他灌下了三大碗盐开水。眼看着小伙子慢慢地有点儿精神了,呻吟着,直喊疼,满屋子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急救措施做完后,李涵章指着年轻人对两位老人说:“血止住了,命估计能保住。我现在看看他的胳膊。”

    李涵章小时候跟家里医馆的先生学医时,无意中从一部古籍中,看到了一种名为“骨诊”的古老疗法,据说杏林中能掌握这门功夫的人很少,便潜心钻研了“骨诊术”,后来一心想要从军,还在前线靠这一手给程将军治过病,在青帮靠着这一手结识了一些兄弟。现在,他轻轻在小伙子的肩膀上摸了摸,知道他的右臂不但骨折了,还脱臼了,心里不觉一沉。

    尽管李涵章学过医,又专门研习过“骨诊术”,但要让脱臼复位,就必须使劲儿用复位手法拽拉他的右臂。可现在他的右臂已经骨折了,如果强行复位的话,断了的骨头就会被扯成“骨不连”,断骨的茬口再难长到一块儿;而且,这一拉一合,说不定小臂的断骨还会错位,那就更麻烦了;再说,要是脱白不能复位,等骨折疫愈,时间久了,想复位也没有办法,那这条胳膊,还是要残废掉。

    怎么办呢?李涵章皱着眉头,围着那堆火,转起了圈儿。老先生、老太太和周云刚都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犯难,就连大黄也唧唧呜呜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像在为主人着急,期待李涵章能早点儿想出办法来。

    转了一阵子之后,李涵章决定把具体情况和自己的疑虑告诉两位老人:

    “这位老弟不仅小胳膊断掉了,整支胳膊还脱臼了。现在,要治脱臼,就有可能骨头长不好;要不治脱臼,即使骨头长上,这条胳膊也会废掉。”

    “老天爷啊,那咋办啊?”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即哭天抢地骂起来,“那些天杀的棒老二,下手这么狠哦,天打五雷劈啊!我儿胳膊废了,就干不成活儿了,还咋给我们养老哦。”

    “两位老人家别着急啊,”周云刚一边劝着老太太,一边问李涵章,“周老板,你再想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李涵章没有答话,仍在那里转圈儿。转了一会儿后,忽然转过头来对周云刚说:“你再去找四根和他手臂一样长的竹片来,要比你用的这两根稍微宽一些。”然后又扭头对两位老人说,“这个法子,我以前也没用过,不晓得能不能把兄弟的胳膊治好。要是出了差错,莫要怪我。”

    “不怪,不怪。能把我儿命保住,就烧了高香了。哪里会怪你?周老板,你尽管试。治好了,是他的造化;治不好,也是他的命。”老大爷赶忙说。

    很快,周云刚按照李涵章的要求,找来了四根竹片。李涵章先把周云刚此前固定的那两根很短的竹片解下来,接着让周云刚帮着,用那四根刚找来的竹片很小心地把小伙子的右臂包裹起来,接着就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用了很大的力气,缠得很紧。小伙子疼得直流虚汗,但一直闭着眼,把下巴都咬出血了,硬是没再喊一声疼。

    “是条汉子!”直到把小伙子的整条右臂缠成了一根直蹦蹦的硬棍子,李涵章揩了一下头上的汗,对小伙子说,“兄弟,挺住啊!”然后把自己的左胳膊放在小伙子的腋窝里,右手抓着小伙子的右胳膊部肘,往里侧猛地一扳,再猛地往下一拽,随手又攥着小伙子露在竹板外的手掌,猛地往上一推……只听“咔嘣”一声响,小伙子随之地惨叫了几声,又昏了过去。

    李涵章没有理会小伙子是不是昏过去了,只管把自己的左臂从小伙子的腋窝下拿开,然后用手摸了摸小伙子的右肩头,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小心地解那些捆着四根竹片的绷带。绷带解完了,把四根竹片拿开,小伙子骨折的右小臂暴露出来。李涵章轻轻地摸了摸小伙子右小臂骨折的部位,然后,慢慢地捏、推、揉……

    好一阵过后,李涵章站了起来对周云刚说:“按常规急救骨折包扎法,给他包扎好吧。断骨已经复位了。这兄弟年轻,身体棒,底子好,要不了两个月,胳膊就能提东西了。”

    “周老板啊,你的意思是说,你治好了我儿子的胳膊,是不是?”老汉听李涵章这样说,眼睛一下子亮了。看到李涵章点了一下头,兴奋地对着屋子的另一角喊,“老婆子,老婆子,周老板说,他把我们儿子的胳膊保住了!”

    大黄似乎也知道主人被救了,颠儿颠儿地跑到李涵章面前,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李涵章看着周云刚把小伙子的右臂包扎好,心里一松劲儿,忽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睛呆滞,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着急得大喊道:“大爷,快,快,快!有没有吃的,拿些来,周老板这是饿昏了。”

    李涵章昏沉沉地坐在火堆边,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他耳朵边上说:“周老板,大恩人啊,你将就些。”

    李涵章睁开眼,看见旁边的小桌子上摆了一海碗玉米粥,一小碗泡菜叶子,顾不得回话,咽着口水,抓过筷子,就把玉米粥往嘴里刨。伸下去筷子,他发现里面竟还有几块红薯。

    “周老板,你慢慢吃,刚舀出来的饭,还烫。”

    老太太站在李涵章身后,轻声说。李涵章哪里听得进去,连吹带喝,风卷残云一般就把一碗粥灌进肚子里了。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

    在毛栗坪独闯土匪窝,又翻山越岭走了一天的路,再加上刚才抢救小伙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后,李涵章吃饱了肚子,精神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本来,很想问问周云刚:你怎么在这儿呢?小伙子是怎么受伤的?你们又是怎么相遇的?但现在,他的两只眼睛再怎么用劲儿睁,也做不了自个儿的主,周云刚和老大爷、老太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坐在火堆旁,睡着了。黎明前的木楞房里,响着他均匀而又安宁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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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涵章醒来的时候,木愣房那一根根原木缝隙里透过来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一阵目眩。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乌蒙山,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好天气,真是太难得了。李涵章的心情随着这阳光,和房子外面树林里的鸟鸣舒展开来。

    他记不起昨晚是怎么从火堆旁躺到这暖烘烘的蒿草堆上的,一定是周云刚和老夫妻俩把自己挪到这里的吧?这一觉,他睡得很香,比在上海、在南京、在重庆的家里睡得都踏实——解人之危,解素不相识的人的危险,原来竟能让人这么惬意。

    深吸一口气,李涵章闻到了浓烈的肉香。回想起昨晚看到的情况,这家人已经贫穷到了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哪里来的肉?李涵章眯着眼睛想。

    “主任,您醒了?”周云刚听到有动静,还是像以前那样,恭守在他面前,向他问安。

    “我现在不是李涵章,更不是你的主任。我是成都贩卖铁器的小商贩张世明!懂了吗?”李涵章揉了揉眼,一脸严肃地对周云刚说。

    “哦,格老子的,那我现在大部分时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第十八兵团第六十一军第一八二师三团二营一连战士李四毛!但有时候是在这乌蒙山高山密林中打猎的猎户周富山!”周云刚一听李涵章的话,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口气报出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呵呵,你小子,一直在跟我躲猫猫,回头再跟你算账!”李涵章听完周云刚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忽然笑了,问道,“哪儿来的肉香味儿?”

    周云刚却答非所问:“那……我现在是该叫你周老板,还是张老板?”

    “昨晚你不是‘周老板、周老板’的喊上了吗?继续!你呢?”

    “我现在是猎户周富山!”

    “哦,周猎户,打到啥好猎物了?这么香?”李涵章跟周云刚开起了玩笑,他还惦记着那股肉香味儿。

    周云刚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周老板,你昨晚来的时候,记得有一条柴狗吗?黄毛的。”

    李涵章猛然醒悟过来:“这家人把那只黄狗给宰了?”

    “光顾着救人了,没打到猎物。人家要报答救命之恩,又没有其它可以拿得出手的。等我早上醒来时,已经在剥皮了……”周云刚站在那里,说话的时候看着扔在墙角的一个皮袋子。

    那是四川当地猎人常用的一种皮口袋,看起来不大,但装几十只兔子或者竹鸡子一点儿都没有。但显然此刻里面装的是武器。李涵章看着,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从那堆茸草上站了起来。

    两个老人正从木楞房旁边的一个小灶房里往正屋的桌子上端饭,看到他们,哈着腰点着头说:“周老板睡醒了?家里穷,连多余的被子都没有,让周老板受委屈了。”

    坐在桌子旁,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大碗炖狗肉,李涵章想起了他的黑伯,想起了死在自己枪口下的黑伯……他背过脸去,抹了一把泪,回过头,却不敢正视眼前的那晚狗肉,低声问:“没有狗了,以后谁给你们看家护院?”

    “大黄是条好狗啊。上次土匪来抢粮食,撵在它后头打枪。它倒是跑脱了,可从那以后见到生人就不敢叫,一天到晚只敢围着家里的人转,哪里还能指望它看家护院啊?那些棒老二硬是凶哦,连狗都怕他们,造孽啊。”老太太撩起围裙,边擦眼泪边说,“啥世道哦,把狗的胆子都吓破了。”

    “没事情的,听说红军已经开进毕节城了,这些棒老二,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没有土匪了,天下太平了,也就用不着养狗了。”老汉指着桌子中间的包谷馍馍,对李涵章说,“吃饭,我们吃饭。”

    大家于是边吃边聊天。

    周云刚接着老大爷刚才的话说:“红军现在叫解放军了。”

    老大爷不好意思地说:“早些年他们从这边过的时候,就叫红军嘛,我一时改不了口。”

    “哦,”周云刚笑道:“一样的一样的,反正都是那些人。”

    老大爷看见李涵章只吃了两个包谷馍馍,眼前的那碗狗肉一筷子没动,以为他客气,劝道:“周老板,家里穷,没啥好东西报答您。您多吃些肉啊。我儿要不是你和这位周兄弟,怕是早在黄泉路上走不回来了。你们多在这里住几天啊。土匪才来过,昨天听到毛栗坪那儿有枪响,怕是又在争山头,火并,不会再来。”

    老汉只顾感恩,想多留他住几天,继续给儿子疗伤,但他哪里知道李涵章的心事?周云刚在一旁看着李涵章的神色,自然明白他这会儿想的什么,便说:“大爷不要劝他吃肉了。我们这个周老板,信佛,吃素的,不动荤腥。”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好人得善报!”老大娘听了这话,忙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念叨了一番。

    由于昨天天快亮了才睡觉,今天醒来晚,吃过了饭,已经是中午了。李涵章看到老汉的儿子正躺在床上昏睡,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楚,就问:“究竟是哪儿的棒老二,这么凶,把人打成这样?”

    “还能有哪儿?就是毛栗坪的那帮龟儿子。”老汉说这话时,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涵章听了,一愣:如果这样,小伙子就是周云刚在毛栗坪附近救回来的……难道,他一直暗中跟着自己?

    正这么想着,老汉又接着上面的话说:“以前他们仗着人多枪多,又有那个‘蒋该死’撑腰,征粮课税,欺男霸女,坏事做尽;现如今红军打过来了,只好蜷到山窝窝里耍横子,比以前还坏,动不动就说要找共军探子、‘共匪’家属,随便安个罪名就抓人绑票,要钱要粮。可把这毛栗坪上上下下的庄户人给祸害惨了。要不,我们会躲到这深山老林里?就这,也没能逃掉他们的祸害,我儿昨天去采冬笋,被张阎王手下那个大鼻头给捉住了,要钱,我儿拿不出,他们就拿枪杆子砸,硬是把胳膊给砸断了,又拿刺刀捅,差点儿把我儿给捅死。要不是这位周兄弟出手相救,恐怕这会儿我还得拿钱去收尸……”老汉一口气把儿子受伤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李涵章肚子胀得要爆。

    他从老汉的话里断定,那个“张阎王”肯定就是毛栗坪的张司令,那个“大鼻头”肯定就是让他收拾了一顿的大鼻子。

    年轻人醒来后,老太太给儿子喂了些狗肉汤。李涵章看到小伙子脸上有了些血色,就把急救包里的消炎药品、绷带之类外伤包扎用的东西,给老汉留下了一些,交代了他们怎么换药、注意什么后,又说:“大黄是条好狗,它不能白死。狗肉大补气血,让这位兄弟多喝些肉汤,能吃的话,就多吃些狗肉。兴许把这条狗吃完,他的体力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老汉明白,李涵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走了,心里明白留不住人家,只得说:“恩人啊,你俩这一走,山高路远……也不晓得,老汉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救我儿的恩人呀?”

    “能见的,能见的,老人家您身体这么硬朗,长命百岁。山不转水转,说不定,我俩哪天又要路过这儿。”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前路茫茫,现在,他连自己究竟能漂到哪里都不知道。

    看看周云刚已经替李涵章背起那个背篼了,老汉忙朝床上的儿子说:“给恩人跪下,磕头!”

    “要不得!小兄弟腿伤很重,绝对不能动!”李涵章忙拦着疼得咧着嘴却硬撑着要起身的小伙子。

    “那……我和老婆子就替儿子谢两位贵人了。”老汉说着,拉上老太太就要往地上跪。

    李涵章急忙一把拦住他们:“老人家,你们和我爹妈年龄一般大,这样做,我怎么承受得起?”

    “那……该咋个谢你们?”老太太抹着泪,急得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直转圈儿。

    李涵章看看这个穷得连条被子都没有的家,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把周云刚背着的背篼拿下来,从里边抓出一沓钞票递给老大爷说:“老人家,你儿子年轻,恢复得快,你们不要担心。只是断了的手臂,没有彻底长好之前,不要让他做力气活儿。”

    老汉捧着那一捆钞票,手都是哆嗦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周老板,我记住了,我记住了。等红军再打回来,把土匪抓住了,天下太平了,我就带上你给的钱,领儿子到毕节城里去看看。”

    老太太嘴里则不停地念叨:“你们跟前一阵子从这儿过的红军一样,都是大贵人啊。那几个红军娃娃在我们家住了一晚,也给了钱,他们是好人。你们不但救了我儿的命,还给我们这么多的钱,那就是活菩萨啊。我们祖上积了德,我儿一下子遇到了两个活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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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老汉家的那座木房,沿着山道往叙永方向一直走出了二里地,李涵章都没说一句话。周云刚背着李涵章的背篼,拎着自己的皮袋子跟在后面,也不敢坑声。

    走了一阵,李涵章忽然回过头来,对周云刚说:“他们为啥不下大工夫研究研究中国的农民?”

    周云刚似乎没听明白李涵章说的什么,也不搭腔,继续跟在后面往前走。上了乌蒙山的盘山小道,李涵章和周云刚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李涵章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周云刚能听懂的话:“走累了,我们休息休息吧。”

    周云刚看到李涵章在路边坐下了,把手中的皮袋子和肩上的背篼放下,突然“啪”地立正,朝李涵章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李主任卫兵周云刚,违抗军令,未就地疏散,现向您报到!请主任处置!”

    李涵章一路没说话,就是等着周云刚给自己说他为什么不听命令,暗中跟着自己。没有想到周云刚会来这一手,愣怔了一下,干脆把脸板起来,问:“说说吧,咋回事儿?”

    周云刚自然明白李涵章所问的“咋回事儿”是哪回事儿,仍原地立正,继续向他的长官报告:“报告主任,在成都锦江河边,主任命令卑职和江辉琦江副官就地疏散,卑职当即服从命令,离开了主任。卑职虽然认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但恪尽职守更是一个军人神圣的信仰。卑职身为主任卫兵,其职责就是保护主任的安全,所以……”

    “所以,你就一路在暗中跟着我?你这是在汇报,还是在为自己辩解?这么说,突袭龙泉驿、大闹内江城,还有奇袭铜鼓山,都是你干的了?”

    “是!主任!”周云刚面无表情地回答,就像昔日在重庆李涵章的办公室里那样。

    “好兄弟!”李涵章忽然一把将周云刚拽了过去,两条汉子在乌蒙山冷飕飕的寒风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主任,这一路,你瘦了,也黑了。你受了多少罪啊!我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呢。呜呜呜……”周云刚这个从没在李涵章面前落过泪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浑身颤抖着伏在李涵章怀里,大哭起来。

    等周云刚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李涵章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也湿漉漉的。“度尽劫波兄弟在”啊,李涵章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此前他一直觉得这首诗的作者是个让人头疼的尖刻文人,但这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在开始慢慢地读懂那人的诗文。成都一别时,李涵章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属下了,却想不到周云刚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自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每次都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都会如神兵天降般地出现,解除自己的性命之危!

    “辉琦呢?有他的消息吗?”李涵章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周云刚问。

    “报告主任,你下达就地疏散的命令之后,我们不敢违抗,就离开了锦江河边那座房子。原本,我是想劝说江副官一起违抗军令,暗中保护你的。谁知道,出了那座房子之后,我赶上江副官,他却说‘军令如山!既然主任下了命令,我们就要执行。’我当时觉得他太薄情寡义了,刚把钱拿到手里,就想以执行命令为借口,只顾自己去逃命。我们俩因为这个,争执起来,结果……结果……”

    “结果咋样?快说!”李涵章急了,“呼”地站了起来。

    周云刚低下头说:“格老子的,我揍了他,一拳把他的那个大鼻子揍出了血。他站在那里,居然不还口,也没还手。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正吵他,远处走来了两个巡逻的共军。江辉琦揩了一下鼻子上的血,就从一条岔巷子里跑了。我也赶紧背着背篼,往另一条道上跑了……”

    “后来呢?又见过他没有?”李涵章继续追问。

    “没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江副官。主任,你说说,江副官是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呢?”周云刚一脸迷惑地问。

    “不会的。云刚,辉琦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我绝对信得过他。”

    望着午后冬阳下乌蒙山的峭壁和密林,李涵章在心里想的,是江辉琦临和他分手时,默默地替自己收拾行装的样子,是把他和可贞的合影小心装起来的样子……

    一只鸟从林间飞过,孤单的身影把一片枯枝映衬得越发孤寂。

    李涵章叹息一声,问周云刚:“我这一路上走得千难万险,你有啥法子,竟能像神仙一样,想到哪就去哪儿呢?要不然,你咋总能一路在暗处跟着我,却不被发现;偷袭了对手,却能从容溜走呢?”

    “我是李涵章李主任的卫兵嘛,这点儿本事都没有,那不是给长官脸上抹黑吗?我丢人不算啥,给李主任丢面子,那就罪过大了……”周云刚得意地卖着关子。

    李涵章被他的得意劲儿搞得没办法,只好板起脸说:“直接回答我,不准绕弯子!”

    “是!主任。我把江副官揍了一拳,怕他记我的仇,就想去找他道歉,劝他继续和我一起暗中保护你。但找了两天没找到,就放弃了。那两天,我在盐市口遇到了陈兰亭163师的‘双枪兵’李四毛。他随部投共后,因为共军不准吸大烟,根本受不了,一犯烟瘾就想开小差。我于是就跟他做了笔买卖,用两块银元买了他的证件和全套行头,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共军士兵李四毛。所以,我行动起来就比较方便,‘执行任务’啊,‘回乡探亲’啊,再加上我这一口地道的四川话,随便找个啥理由,就可以来去自由。”

    周云刚说着,回过头去,从皮袋子里拎出一套解放军服装,递给了李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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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套粗糙的制服,根本没法和国军的美式军服相提并论。李涵章看了看,忽然问周云刚:“我在毕节时,你也到了毕节?是不是还走在共军的队列里?”

    “咋可能啊,主任!格老子的,这一路上,我是穿着解放军军装跟着你,不过到了毕节,解放军太多,我怕遇到李四毛的部队,就花了些钱,搞了一套猎户的行头……”周云刚说到这里,大笑道,“主任,你是不是太想我,认错人了?”

    “呵呵,可能那个解放军和你长得太像吧?估计是我看错了。好小子!既然这一路你都跟着我,为啥躲躲藏藏的不现身?搞得我每次死里逃生,都以为真的是天兵天将从南天门跳下来了呢!”李涵章明白怎么回事之后,擂了周云刚一拳,接着问道:“那你咋会救了那个老汉的儿子?”

    “哎呀,别提了,主任。你当时孤胆去闯那个狗屁张司令的山头,可真让我开了眼界。我就在庙门外的一断墙外,端着枪,看着你威震毛栗坪呢。那胆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的神色不那么严肃了,还跟自己开玩笑,也趁机拍起了李涵章的马屁。

    “少吹捧我。我问你咋救的那个小伙子?”李涵章的习惯还是那样,总是揪着一个问题不放,一查到底。

    “嘿嘿……主任啊,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你啊。”周云刚讪笑着,又卖起了关子。

    “咋怪到我头上了?”李涵章瞪大眼睛问。

    周云刚不紧不慢地说:“格老子的,那个大鼻子,不是被肥头大耳的张司令舞着文明棍臭揍了一顿,给轰出去了吗?一走出庙门就骂骂咧咧地找人撒气。也活该那小伙子触霉头,刚从毕节城卖了草药往家赶,就让大鼻子看到了。带了两个家伙,上去就收买路钱,小伙子不给,大鼻子吃了枪药一样,正窝了一肚子邪火没处撒,照着小伙子就是一闷棍,随后一刀穿了他的腿肚子,还要接着下死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跳出来三拳两脚把那三个孙子放倒,扛起小伙子就跑了……”

    “把别人救走了,就把我撂下不管了?”李涵章听到这里,算是听出了个眉目,故意逗周云刚。

    “你当时不是正和张司令称兄道弟嘛,还有那个啥表妹……我还担心你被勾得住在毛栗坪不走了呢,哈哈哈哈!”周云刚很开心地笑着,没发现李涵章正拿很专注的眼神儿看着他。

    “云刚啊,你变了。都成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汉了。”李涵章感叹了一声,把那身解放军服装还给了周云刚,说,“穿上,让我看看共军士兵李四毛是个啥样子!”

    周云刚接过来,把身上的一身短打很麻利地脱下来,换上了那身解放军士兵服。李涵章围着他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把周云刚转得心里发毛,说:“主任,你别转了,我眼晕。不过,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主任……这身衣服往身上一穿,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咋不一样啊?”李涵章不转了,站在周云刚面前问。

    “格老子的,穿上这身衣服,我就不是国军中尉周云刚了,真的变成共军李四毛了。你不知道啊主任,我穿着这身皱巴巴的破军装,除了我们的人,还有山里的那些棒老二,不管走到哪儿,老百姓对我都好得很呢,渴了,随便找户人家,他们会拿出家里最好的茶给你喝;饿了,随便找户人家,他们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你吃。困了,随便敲开谁家的门,人家像待贵客一般,把最好的床铺让给你……”周云刚说这话的时候,抚摸着身上的军服。

    李涵章盯着周云刚看了好一阵儿,问他:“云刚,你记得刚才那位老大爷为啥到现在还把解放军叫‘红军’吗?”

    “为啥啊?我还真搞不懂。”周云刚说。

    “不但毕节这一带的老百姓,把解放军叫‘红军’,云贵川很多地方,都把解放军叫‘红军’。就说这毕节吧,大概是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在中央党部没有呆多久,就被调到中央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任上校联络参谋,接触过一些下面报上来的剿共材料。那时候,就是这个把我们赶出成都的贺胡子,带着他们所谓的红二、红六军团进了乌蒙山区的毕节一带,顾祝同以10个师的兵力尾追和侧击,都没把他的部队歼灭。还有,毛泽东指挥的‘四渡赤水’,也发生在这一带。我来毕节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啥当时红军只是一支狼狈不堪、仓皇奔逃的亡命之旅,却能让老百姓至今还把‘红军’两个字儿记在心上呢?”李涵章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当年,是贺胡子在毕节被追得亡命北逃;现在,是我们被贺胡子从成都追得亡命南逃,唉,仅仅十四五年的时间,沧海变桑田。一切看起来就像梦一样,变了天地啊……”

    李涵章说完这些话,望着茫茫的乌蒙山,似乎在问这高山、河谷、密林要答案。但乌蒙山回答他的,却只有冬日午后的一片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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