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宫部美雪 本章:第九章

    翌晨天还未亮,阿铃遵照玄之介的嘱咐在双亲面前演了一出戏。毕竟还是会紧张,不用玄之介来叫醒,阿铃自己就爬出被褥了。她跑到只隔一扇纸门的父亲房间说起不可思议的神明启示时,仿佛觉得不是在编造故事,说到最后甚至微微噙着泪。因此这出戏的效果很好。

    天一亮,双亲马上准备前往高田屋。太一郎说,就算要在环绕船屋的河道偷偷捕鳗鱼或泥鳅,一想到东窗事发时的麻烦,还是应该先打个招呼请上头高抬贵手。而这事找通达人情世故的七兵卫商量最适合。

    “大家到池之端吃一次料理也好。”太一郎总算恢复明朗的表情说,“很久以前老板带我去过一次,现在完全忘了荷叶饭的味道。”

    多惠看起来也很高兴,嚷着说:一定要去吃。阿铃心想,好久没听到母亲的欢笑声了。

    “阿铃也快去准备,我们要到爷爷和阿先大妈家。”

    经父亲催促,阿铃慌忙辩解:昨晚因为做梦睡得不好,现在困得头几乎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想待在家睡午觉。

    “可是阿律要跟我们一起去,修太又回高田屋了……家里只有你跟阿藤大姨两个人呢。”

    阿律胆子小,出现幽灵作祟以来总是找机会离开船屋,还在见习中的修太又因为客人不来没事可干,回高田屋后就不再来了。

    “没关系,阿母,有大姨在您可以放心。而且今天天气这么好,天空很晴朗呢。”

    和煦的晴空远方拖着一条像传说中天女霓裳羽衣般美丽的云。而今日照射在船屋屋顶、窗口的阳光也似乎更温暖、明亮。

    “既然这样,那阿爸和阿母会在大黑前回来。”说完他们便出门了。阿律以不时快超过主人夫妇的步伐离船屋越来越远。阿铃和阿藤并排站在门口目送三人。

    “那女孩大概不能用了。”

    待阿律苗条的背影拐个弯不见踪影后,阿藤喃喃自语。

    “是说阿律?”阿铃问。

    “嗯,是的。”

    “她还是很怕幽灵。”

    “看她那个样子,日后也许只会顾着自己而怠慢客人。不过这种事等客人愿意上门后再来担心吧。”

    阿藤以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说完,又赶紧换上笑脸说:

    “哎呀,我真是的,竟说出这种话。别担心,阿铃,你不用担心铺子的事。”

    阿铃甜甜一笑,装出天真的样子。阿藤大姨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以为我真的会安心吗?这是阿铃第一次质疑阿藤的劝慰。她想,这是不是表示我有点长大了?毕竟最近常跟玄之介大人和阿蜜这些大人幽灵说话。

    即使客人不来,阿藤也有种种家务琐事要做。剩下阿铃一人时,她松了口气,到厨房用勺子舀冷水直接就喝——父母不在家时才能这么做——之后缓缓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她在中央的楼梯板坐下,悄声呼唤:“玄之介大人?”

    温暖的阳光自门口和格子窗射进,灰尘在金色亮光中飞舞。

    “玄之介大人,快出来呀。”

    阿铃叫了两次,突然发现一件事。到目前为止从来没在大白天见过幽灵。在河道旁看到阿梅那次也是在傍晚……笑和尚爷爷帮自己按摩时,虽然记不清是傍晚还是深夜或早晨,但四周确实很昏暗。

    太粗心了。原以为单独在家可以呼唤幽灵出来,跟他们尽情聊天并商量今后的事。既然这样,应该跟双亲一起去见七兵卫爷爷的。阿铃敲了敲自己的头。

    不过要是在暗一点的地方呼唤看看会怎么样呢?如果幽灵们在人世只能出现在暗处,那么躲进储藏室或壁橱呼唤也许行得通。

    阿铃精神抖擞地站起身,竖耳倾听。看样子,阿藤似乎在清扫楼上的房间。于足她便咚咚地下楼前往双亲房间。

    壁橱内塞满被褥和衣箱等杂物,不过只要扭身钻进去还是足以容身。阿铃卷起袖子时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又急忙回自己房间。她打开装衣服的衣箱,从最底层抽出阿蜜给的小镜子,藏进怀中后,打算再钻进壁橱。

    阿铃的背部用力挤进被褥和被褥之间的缝隙,双手抱着膝盖。四周都是棉絮味,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她不害怕。不仅不怕,甚至觉得很好玩。她伸出脚尖使劲关上壁橱的门,挡住外面的亮光。壁橱内一片漆黑,四周感觉变得很狭窄。

    “玄之介大人,玄之介大人。”

    阿铃试着呼唤。起初她小声呼唤,不久声音渐渐大起来。

    没回应,难道他现在不在船屋?

    阿蜜给阿铃小镜子时说“要是在附近会马上出来”,如果“附近”指的是船屋内,那“远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玄之介大人?”

    没反应,也许他正在睡觉。

    阿铃费劲地扭动右手从怀中取出小镜子。她确实感觉手中抓着小镜子,只是四周漆黑得像看不见月亮和星星的深夜,什么都看不到。

    “阿蜜,阿蜜。”阿铃凭借手上的触感,对着小镜子悄声呼唤,“要是你在附近请你出来,我是阿铃。”

    阿铃呼唤了几次后屏息等待,却听不到阿蜜回应,也感觉不出她的动静,更闻不到她的发香。

    难道就算躲进暗处,在大白天还是行不通吗?

    阿铃大失所望,突然觉得四周又窄又挤,喘不过气。啊,真傻,出去吧——这么想时,冷不防手中的小镜子动了一下。阿铃吓一跳,差点放开镜子。瞬间,镜子发出白光,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阿铃入迷地把脸凑近镜子。

    下一刻,小镜子中央突然伸出一只雪白小手,啪地打了阿铃一巴掌。阿铃不禁“哇”的一声抛出镜子。镜子无声地落到堆满东西的壁橱某处,阿铃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阿铃心脏怦怦跳,挨打的脸颊火辣辣地发疼,眼角甚至渗出眼泪。对方毫不留情地狠狠打了阿铃一巴掌。

    ——那只小手。

    只有阿梅才会做这种事。她对阿铃扮鬼脸还嫌不够,还打了阿铃一巴掌。

    ——真气人,看我不打回去怎么可以。

    阿铃下定决心,以拘束的姿势费劲地扭动手足,开始摸索掉落在某处的小镜子。不久,右脚脚尖碰到镜子冰冷的边缘。镜子似乎掉在被褥和衣箱间的缝隙。阿铃把脸贴在被褥,尽可能伸长手,好不容易才拾起镜子。

    镜子再度发出银光。这回亮光一直增强,清澈的白光看上去很神圣,亮得足以叫醒熟睡的人,却不刺眼。壁橱内像点亮座灯一样,照亮了每个角落。

    阿铃着迷地望着镜子,镜子中央再次出现刚才那只小手。小手上下晃动,在招呼阿铃“过来,过来”。阿铃顺着那手势把头凑近镜子。

    白手如弯曲的鞭子再度自镜子中飞出,抓住阿铃后又猛然扯住阿铃的右耳。

    “好痛!”

    阿铃尖叫,同时感觉整个身子被拉进镜子。阿铃留下一声“哇”,像兔子掉落洞穴般被吸进镜子内。

    回过神来时,阿铃发现自己身处非常冷的地方。

    这儿跟壁橱内一样,四周一片漆黑。不同的是这儿非常潮湿,也听得到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

    阿铃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慢慢看清自己四周的东西。

    四周是一圈石壁。她伸手触摸,摸到湿润的苔藓,扭动双脚时发现膝盖下有水,一动就传来水声。

    一阵风吹过,吹乱阿铃的头发再拂过她的额头。阿铃受风吸引,情不自禁地抬眼往上看。

    夜空切成一块圆形。天空很高,那圆形比冲凉用的澡盆还小,中央浮着爪痕般的细长新月,正在俯瞰阿铃。

    ——这儿是哪里?

    是井底。

    阿铃察觉这件事后全身发抖。

    ——我掉落井底了。

    附近没有能抓或能踩的东西能够让阿铃爬到井口。她在狭窄的井底踱步,脚底黏上一层泥泞。抬起右脚看,趾缝间也沾满泥巴。阿铃恶心地双脚啪嗒啪嗒乱踩,这同左脚尖钩到了什么东西。摸黑拿起那东西一看,是一个细长柔软,类似竹签的东西。这是什么?阿铃想了想才恍然大悟。

    是桶箍。汲水的吊桶坏了,水桶掉到井底在水中腐烂,只剩下桶箍。

    周围比刚才明亮许多,是月光射进井内。阿铃再度抬头仰望,快要满月了,应该花上半个月才能变大的月亮,转眼间就变成圆形,月光也增强。

    不久即成饱满的满月,接下来月亮竟开始变瘦,亮光也随之转弱。没多久月亮像合上眼皮似的躲进夜空中,四周又一片漆黑。

    然而不到一口气的时间,夜空又出现白色细长的月亮,跟刚才一样开始变大。

    望着再三反复的月圆月缺,阿铃察觉一件事,这表示时间在流逝。阿铃掉进井底后,日月在阿铃头上流逝。

    ——是做梦?

    如果是梦,这是个寒冷、可怕又孤寂的梦。

    ——是谁的梦?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寒冷、可怕又孤寂的梦?

    肚子发出咕噜声。

    ——好饿啊。

    阿铃俯视自己的肚子吓了一跳。月光照亮阿铃,她身上穿的不是今天早上那件蓝底染小花纹的衣服,而是穿着染梅花的红衣。

    这是……阿梅的衣服。

    阿铃举起双手。月亮开始月缺,月光逐渐转弱。微弱亮光下勉强看到的是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臂的东西。

    是骨头,是比月亮更白更亮、瘦削可怜的骨头。

    “阿铃。”

    有人在摇阿铃的肩膀。

    “阿铃呀。”

    阿铃心想,不要这么用力摇。我的手臂是骨头,用力摇会掉。如果掉了,野狗会叼走。

    “阿铃,你怎么睡在这儿,阿铃!”

    是阿藤大姨的声音。

    阿铃突然醒来,眼前是阿藤那张正在笑的大圆脸。

    “真是的,你干吗钻进壁橱?”

    阿藤说完扶起阿铃。四周充满亮晃晃的温暖阳光。阿铃发现自己坐在双亲房间的壁橱前。看来是阿藤从壁橱内拉出阿铃的。

    “大姨,我……”

    “你在壁橱里睡着了。”

    阿藤在胸前环抱着用束带束起袖子的粗壮手臂,笑着俯视阿铃。

    “我小时候也经常恶作剧躲在壁橱内,不过从来没在里面睡着。你真是悠闲啊。”

    阿铃双手揉着眼睛。四周不冷,也不觉得寒冷了。双脚都很干净,没沾上泥巴。手臂也圆滚滚的,并不是骨头。

    阿藤告诉阿铃:老板娘说过昨晚天气变凉觉得很冷,所以我想找出棉胎比较厚的盖被来晒,打开壁橱一看发现你睡在里面,害我吓了一跳。

    “你跟大人一样在打鼾呢,身子硬邦邦的,是不是做了噩梦?”

    “嗯……”

    “谁叫你睡在那么窄的地方,大概喘不过气来才会做噩梦。”

    “一定是这样,我……”

    “阿铃,”阿藤收起笑容,担心得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怕幽灵,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才会这么困?”

    事情完全相反,阿铃却答不出话。她只支支吾吾地擦着脸,阿藤又一副什么都了解的表情继续说:

    “你不想让你阿爸和阿母担心才一直忍着不说吗?我明白。太一郎和多惠说铺子上轨道之前得日夜操劳,才让你睡在其他房间,其实你还是想跟阿爸和阿母睡成川字形吧。这样你也比较安心,平常就这样睡了嘛,何况在闹鬼的房子一个人睡应该更可怕。”

    阿藤夸张地上下摆动粗壮的肩膀,叹了口气又说:“多惠得多加把劲才行呀。”

    “我不怕,大姨。”阿铃察觉阿藤一反常态的口气里透露着责备,忙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刚才也是在壁橱里觉得很舒服才睡着的,真的。”

    “你真是个乖孩子。”阿藤脸上依旧挂着忧郁表情,摸一摸阿铃的头说,“等我晒了盖被,我们再一起吃中饭,我已经做好饭团了。”

    阿铃“嗯”一声点头,这时她发现那面小镜子已回到怀中。镜子似乎不想让阿藤大姨看到而聪明地自己躲了起来。她摸了摸镜子,还有点温温的。

    这天下午,阿铃已经受够了,不再想呼唤幽灵们出来。她想,反正天黑后他们大概会现身,乖乖等比较安全。被吸进镜子内做的那个梦太恐怖也太悲哀,令阿铃整个人闷闷不乐。

    太阳刚下山时,太一郎和多惠在暗红色的夕阳映照下返家,一脸神采飞扬。两人跟今早出门时一样精神抖擞,两眼炯炯有神,不过父亲眉宇间浮出碰上棘手事的严肃线条。

    “大老板那边怎么样了?”阿藤慰劳招呼两人,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有没有好主意?”

    太一郎和多惠彼此互望一眼。两人嘴角都隐约带着笑容,但又似有些为难,令人挂心。

    “老实说,有客人了。”太一郎先开口,“是老板找来的。”

    “啊,那不是求之不得吗?”阿藤拍手欢呼。

    “而且是两组。”多惠抚平凌乱的发髻说,“阿藤姐,听说那两组客人想来一场‘驱灵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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