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拜访边见姐家,却迟迟无法按下门铃。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站在门口,茫然凝视着大门、杂草丛生的庭院,及显然搁置许久的脚踏车。
自上次来访,至今已过一星期。
前几天我拨了通电话,向边见姐询问真人昏厥后的状况。
“别担心,真人隔天就恢复原状。”边见姐回答。
既然是恢复原状,表示自我封闭的情况并未改善。
我望向边见姐家的二楼,按下门铃,门内传出铃响。我调整难得打上的领带,确定没歪掉。
此时,一只苍蝇从我视野左边飞向右边。
我的目光不由得随苍蝇移动。
苍蝇半途掉头,又从右边飞向左边,仿佛认得我的长相,故意在我面前徘徊。
我有些不耐烦,轻轻挥手驱赶,苍蝇依然来来去去。有时振翅声一大,听起来竟像是“救救我”,我不由得浑身一震。
难道这又是某个人的心灵景象?我猜想着,环顾四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难不成是我的心灵景象?若是如此,“出现苍蝇”实在是个遗憾的结果。
此时,大门开启,边见姐现身。
“二郎,谢谢你拨空过来,我原本要开车去接你……哎呀,你今天穿西装?”边见姐有些错愕。
“这种时候我习惯穿西装,而且我喜欢走路,从车站走来挺舒服的。”
转眼间,苍蝇飞过我身旁钻入屋子。我感到有些抱歉,苍蝇好像被我带进了门。
边见姐敲敲真人的房门,喊一声“我们进去喽”,转开门把。
房间相当整齐,与上次书架翻倒的凌乱狼籍不同。窗帘是拉上的,房内颇为阴暗。
真人坐在棉被上,两脚着地,双手放在膝盖上,微低着头。除了呼吸外动也不动,仿佛随时会变成一座雕像。
见状,我暗自担忧驱魔仪式恐怕收不到效果。
当初我是基于真人发狂时的状况,怀疑真人遭恶魔附身,但此刻不像有什么东西潜进他体内,反倒像丢失心中重要的某部分。面对这种情况,我的做法恐怕派不上用场。
“真人,妈妈跟你提过好几次的二郎叔叔来了,他是妈妈以前的邻居。”
我尴尬地打声招呼。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适应穿西装打领带,但每次进行驱魔仪式,仍一定换上黑西装。
在意大利跟着罗伦佐的父亲见习时,则是借神父的衣服。
“这么说或许容易招来误会,不过,驱魔靠的是神父本身的威严与气氛,也就是形象的力量。”罗伦佐的父亲如此教导,我相当认同。
神父在驱魔时会祷告、读经、洒圣水,然而,真正带来效果的并非行动或道具,而是其象征意义带来的力量。
因此,回到日本后,我舍弃天主教神父装扮,改穿西装。日本人心中并无根深蒂固的天主教观念,比起神父装扮,西装较为人接受,也更能营造出正式仪式的庄严气氛。
真人仰起头,愣愣地盯着我。边见姐走出房间,留下我和真人。
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准备“工作”。
我先从黑皮包取出各种小道具,包括装着液体的小瓶子、厚厚的圣经、素描本、美术蜡笔、电子时钟。
虽然在驱魔仪式中不见得能发挥实际效用,却能营造气氛,并吸引对手注意,在某种程度上催眠对手。
每当我把道具缓缓摆上桌时,对方大都会露出掺杂好奇与警戒的目光。
他们会急着想确认接下来将发生何种情况、遭受怎样的对待,以及眼前的道具是否有害。
有时,看对方的反应,我就能判断出对方只是佯装遭恶魔附身。
“有什么事吗?”真人低语。不带敌意也不带善意,宛如说着梦话。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通常对方多半会口出要吾,例如“滚出去”、“没你的事”、“你找死”、“懒得理你”等等,向我这个擅自闯入的第三者表达不满。
然而,真人没出现类似的反应,兀自坐在床边发愣。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维持与他相同的视线高度,试着发问。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能不能拉开窗帘?”“上次外出是何时?”
问了一大串,真人却毫无反应。唯独我想拉开窗帘时,他回一句“别开”,此外连头也没动一下。
真人始终坐在床缘,房里相当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无可奈何,内心不禁发愁。
遭恶魔附身的人大多极具攻击性,会不断护骂或试图赶我走,可是真人没出现这些举动。若说真人是典型的茧居族,却又不像。
于是,我不禁怀疑真人罹患精神疾病。果真如此,我帮不上任何忙,他需要专业的医师与药物治疗。
“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问。
毫无反应。
“晚上路灯周围不是会聚集一些小虫?有人走过,就会在头上乱飞。你妈妈称那种虫叫‘头虫’,你是不是也这么叫?在头上飞舞的虫,头虫。虽然有点好笑,但很贴切。”
毫无反应。
“对了,你妈妈告诉我,你知道关于福克兰群岛战争的有趣事迹?英国军机驾驶员提到猴子?能不能详细说给我听?”
毫无反应。
我找了几个话题,真人依旧没回应。我暗叹口气,把常用的“你是谁”又搬出来连问数声,真人仍不为所动。
我环顾四周:书架旁的地上有个小玻璃盒,里面摆着许多小小的骷髅士兵,排列成队,大概是前几年流行过的动画里的角色吧。骷髅大军手持武器,在沙漠里横行无阻。
“你喜欢这些骷髅兵?”
毫无反应。这下我只能投降了。
我站起身,决定先到楼下与边见姐谈谈。蓦地,我想起前几天回老家时,真人的外婆,也就是边见伯母的话。
“真人,暴力永远是错的吗?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该使用暴力?”
真人抬起头瞪着我。震慑于他的气势,我差点连人带椅向后翻倒。
不过,我努力不避开他的视线。我仔细观察他的模样,他的头发很长,几乎完全覆盖耳朵,但并不迩遢。一对双眼皮充满魅力,相貌不算出众,称不上美男子,气质却十分清爽。
倏地,他背后出现一片陌生的山岳风景。从地形看来,应当不是日本。乍看以为是张海报,仔细一瞧,我顿时明白又是心灵景象。
真人正想着这样的画面。其中有数道人影在行走,依稀可见少女和神父的身影。
“暴力……”真人开口:“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他不像在反问,倒像整理思绪时的自言自语,或会议主席复述议题。
“我去了你常去的那家便利商店。”
我把握住机会继续发话。不管什么都好,总之找些话题与他闲聊。
“我在停车场遇到一群人在唱歌,金子店长和雁子小姐他们说跟你很熟。”
“啊,那间便利商店吗?”真人态度一变,仿佛在和老朋友交谈。可惜如昙花一现,他立刻住口,恢复迷茫的神情。
他的双眼没有焦距,接着搔起头,似乎想抓掉不愉快的记忆。
伴随着搔头的沙沙声响,他的表情愈来愈痛苦,动作也愈来愈激烈,甚起扯起头发。
瞬间,我又看见模糊的景象。跟刚刚一样是山岳地带,但山壁上隆起一大片。我一头雾水,正想仔细观察,隆起处却啪地裂开。那道裂缝外翻,竟变成一只眼睛。不,或许那原本就是一只眼睛,只是睁开了眼皮。
真人的心中有什么苏醒了?之后,真人便倒在床上不动。
我吓得急忙探向他的鼻息,确定他仍在呼吸。只见他双眸紧闭,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厥。
前几天他不省人事时,边见姐提过同样的状况已发生数次。或许根本不必慌张,但我无法保持冷静。
慌张是人性之一,就算堆砌再多大道理也没用。
我开门冲下楼,窝囊地大喊:
“真人失去意识了!”
边见姐脸色大变,一口气奔上楼。她看起来运动细胞并不发达,此刻那惊人的速度及豁出一切的气势令我不禁咋舌。
边见姐让真人平躺在床上,帮他盖上棉被,接着虚弱一笑。
“大概跟上次一样吧。他只要一激动,就会昏倒。你专程前来,又发生这种事,真对不起。”边见姐向我道歉。
“不,是我没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