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飞向汽车的肉体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西闽 本章:第十八章 飞向汽车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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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柳村在这年春天通了乡村公路,曲柳村是全县最大的一个偏远乡村,乡村公路对曲柳村而言有重要的意义。曲柳村通了乡村公路之后,驻扎在镇上的一支解放军的师部就在水曲柳的野河滩上建了一个农场,开垦起那片荒滩。

    军车从镇上开进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新鲜的汽车。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兵长得很帅。乡亲们都说,那开车的兵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人。黑子对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概念相当模糊,他只知道,那是从外面很大的世界里来的人,是他梦中长出翅膀要飞向的地方来的人。看到那开着车的神气的汽车兵,他有无限的向往和迷恋。

    农场的场部设在离乡村不远的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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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队农场的人不多。

    黑子知道那个开汽车的兵叫赵晓钢,他每天都要开车到镇上去拉东西。村里的人谁要去镇上的话,就站在路边,看汽车过来了之后招一下手,汽车就嘎地停在身边。赵晓钢就会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老乡,上车吧。”老乡爬上了车厢,大解放就嘟嘟地开走,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黑子也坐过赵晓钢的车。

    那天去镇上的人不多,赵晓钢很痛快地让黑子坐在驾驶室里。黑子坐的那位子都是场长和场里的干部坐的,村里除了支书丘火木坐过,其他人很少能享受这个待遇。

    赵晓钢边开车边和黑子说话。

    赵晓钢问:“你上几年级了?”

    黑子说:“高中一年级。”

    赵晓钢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黑子有点不好意思,“还行吧。”

    赵晓钢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黑子说:“行!”

    赵晓钢笑了,他伸出一只手在黑子全是骨头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就对了,我看你也行,我看人一般八九不离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文化才有前途。就拿我们当兵的来说吧,现在不像前几年了,没文化还真吃不开了。”

    黑子问:“当兵也要有文化?”

    赵晓钢说:“那当然。”

    黑子问:“赵叔叔,那你有文化吗?”

    赵晓钢嘿嘿地笑,“初中毕业吧,目前在部队还算是不错。”

    黑子乐了。

    赵晓钢开车开得很稳,很快就到了镇上。

    赵晓钢看黑子下车,对他说:“黑子,我十点钟回去,如果赶得及,你在供销社门口等我,我拉你回去。”

    黑子“哎”了一声,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兵。赵晓钢为人爽直,他是老兵,今年秋天就要复员。

    春天,曲柳村是饥饿的,虽说不像前两年饥饿得吃野菜什么的,但粮食还是要省着吃,几乎一天就只能吃一顿稀粥,有两顿是靠地瓜干和一些杂粮度过,就是杂粮,也不可能放开肚皮吃,象征性地吃吃就算不错了。

    部队农场不缺粮食。

    赵晓钢喜欢到村里转悠,因为他是司机,不用参加农场的劳动,也比较自由。他穿着军装在村里转悠,逗得村里的大姑娘心里痒痒的。要能嫁个当兵的,就有好吃的了。有人逗赵晓钢:“赵晓钢,我们给你在村里介绍一个对象行不行?”赵晓钢脸一红,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不能在驻地搞对象。”那人又说:“赵晓钢,你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吧。”赵晓钢说:“哪里哪里,我爷爷就是乡下人,我不是那意思。”

    还真有女孩子暗地里喜欢赵晓钢,那女孩叫王晓红。王晓红也读过书,算曲柳村自己的知识青年。她和赵晓钢一样,也是初中毕业。

    王晓红知道赵晓钢经常去黑子家,她知道黑子和赵晓钢挺要好,她就做了一双绣有花朵的鞋垫,让黑子交给赵晓钢。黑子把那双鞋垫给了赵晓钢。赵晓钢说:“我不要。”黑子说:“这是晓红姐姐的一片心意。”赵晓钢的脸红了,“不行的,要是让场长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黑子说:“那你就不要让他知道嘛。”赵晓钢想了想,“那你要替我保密。”黑子高兴地说:“没问题。”赵晓钢孩子气地伸出了小指,“拉钩儿。”黑子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拉了钩儿,“拉钩儿算数,一百年不变。”

    其实,黑子很希望王晓红能嫁给赵晓钢,然后跟他到另一个没有饥饿的地方幸福地生活,他觉得晓红姐不应该在曲柳村嫁人生孩子过凄苦的一生。但那只是黑子美好的愿望,花朵一样的王晓红能不能和赵晓钢一起离开贫困的曲柳村似乎和黑子美好的愿望毫无关系。

    赵晓钢在一个中午拿了几个馒头到黑子家里,他常偷偷地拿些馒头给黑子吃,黑子会留下一个馒头送给赤毛婆婆吃。赵晓钢为了感谢王晓红送的鞋垫,特地用一张报纸包了两个馒头,让黑子送给王晓红吃。赵晓钢走了之后,黑子就兴冲冲地来到王晓红的家门口,他在王晓红的家门口喊了一声:“晓红姐——”

    王晓红听到黑子的呼唤,马上就出来了。

    黑子把王晓红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墙角,把那包馒头递给了她,“是赵叔叔让我给你的,快吃吧。”

    王晓红一听是赵晓钢给她的东西,脸上立马飞起了两朵红云,她那杏眼中流露出秋水般晶亮的色泽。她打开了报纸,拿起一个馒头,轻轻地咬了一口,那馒头对她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她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她有一万种甜蜜的感觉,仿佛她就是赵晓钢的新娘。

    她甜蜜而又羞涩。

    黑子没想到,他给王晓红馒头吃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注视着他们,那眼中充满了渴望和哀怨。那是李金斗的眼睛。李金斗是王晓红的未婚夫,他们从小就订了亲,但因为李金斗家里穷,一直没把王晓红娶过门。曲柳村虽说贫困,但娶亲还是免不了一份不薄的礼金,不出钱就甭想把人娶过门。

    王晓红吃了赵晓钢的馒头,心思就活了。说实话,她根本不喜欢李金斗,李金斗在她的眼中永远是窝窝囊囊的,只知道干死活,没有男人气概。她常和父母亲闹,让父母亲退了这门亲。父母亲骂王晓红:“你这个女子好不知廉耻,亲都订了那么多年,你说退就退了?我们还要不要脸面!”王晓红知道自己拗不过父母亲,也就没再提退亲的事,但在她的心里,她根本没有把李金斗当成自己未来的丈夫。

    吃了赵晓钢馒头的第二天,王晓红借了个理由去镇上,目的就是为了和赵晓钢见上一面,能在一起说几句话。

    她很早就来到了路边,等赵晓钢的车开过来。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王晓红就有些不自在了,她怕别人看出来她和赵晓钢的事。赵晓钢的汽车开过来了。

    赵晓钢把汽车嘎地停在了等车的人面前。

    赵晓钢伸出了头,“都往后面去。”

    大家爬上了后面的车厢,王晓红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以为赵晓钢会叫她到驾驶室里坐。没想到她等了一会儿,赵晓钢还没有叫她,他只是手握着方向盘往远处看。车上的人叫道:“王晓红,快上来,一会儿车要开了。”王晓红脸红红地爬上了车厢。车就开动了。车屁股后面扬起了一股浓尘。这是一条铺着沙子的乡村公路。

    到了镇上,王晓红随意溜达了一圈,就到供销社门口等赵晓钢的汽车回去。十点钟都过去了,赵晓钢的汽车还没有来。众人开始不耐烦了。有人就去探听消息,不久,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他大声说:“别等了,别等了,赵晓钢的车坏了,正在修呢,我们还是走回去吧。”他们就三三两两地走了。

    王晓红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其他人不再管王晓红那么多,都走向了回曲柳村的道路,只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苦苦等待。她本想去书店或供销社里转转,但她又怕自己一走,赵晓钢的车就开过来了,赵晓钢肯定不会去找她,她只好站在那里傻傻地等着。

    过了中午,赵晓钢的车还没有来。

    王晓红饿着肚子站在那里等。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赵晓钢的车才开过来。她心里一阵激动,泪水都快淌出来了,她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揪心的等待。赵晓刚停了车。赵晓刚对她说:“上车吧!”王晓红要爬上后车厢。赵晓钢伸出头说:“坐前面来吧。”王晓红一阵惊喜,她迫不及待地上了赵晓钢的驾驶室。

    车一直开到曲柳村,他们一句话也没说。王晓红想好了许多许多话,可是一句也没有吐出来,她闻到了赵晓钢身上那股特殊的兵味儿,说不清楚的那股味儿让王晓红心潮起伏,坐在他的边上,她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要是能一辈子坐在赵晓钢的驾驶室里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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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说王晓红因为坐在了赵晓钢的驾驶室里感到了巨大的幸福,那么在村头目睹王晓红兴高采烈地走下驾驶室的李金斗就陷入了巨大的哀伤和恐惧之中。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他的心异常敏感。他眼神迷离地看着王晓红神气地理都不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想闻到一点王晓红身上的气味。

    他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家。

    他父亲李文魁坐在一张木凳上抽水烟,父亲这几年老了,佝偻了,背微驼,腰也直不起来了,他闷闷地吸着水烟,无奈而又沉重。

    父亲的样子让李金斗烦恼。

    他赌气地进了卧房,把门狠狠地关上。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着。他恨这个穷家,恨无能的父亲,也恨自己的懦弱和无力!他没有办法选择家庭和父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他的心里已经无数次地把王晓红占有了,可每次见到王晓红,他却连话都不敢和她说。他记住了村里民兵营长的一句话:“要是王晓红嫁给李金斗,那就等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王晓红是鲜花,他李金斗是世人不屑的臭狗屎,他把牙咬得嘎嘎作响,他使劲地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无所适从。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金斗的妹妹在门外叫他:“哥,出来吃饭了。”

    妹妹叫了几遍,李金斗都不答应。

    父亲对女儿说:“金花,别喊了,他不舒服,我们先吃吧,留点放在锅里,他什么时候想吃了,他自己会起来吃的。”

    金花就没再叫他。

    吃饭中,金花喝了一口稀溜溜的粥,问父亲:“爹,哥怎么啦?”

    父亲说:“唉,他又想晓红了。”

    金花说:“爹,我看还是早点把婚事办了吧,这样拖下去,哥会疯掉的。”

    父亲叹了口气。

    金花说:“爹,你拿个主意吧。”

    父亲说:“王家的彩礼要七百,砍一砍也要五百,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呀,除非把你嫁了,可你还小,没到婚嫁的年龄。”

    金花不说话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屋里李金斗的低号声,李金斗的哭号让吃饭的人都放下了饭碗,父亲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去王家说说吧。”

    李文魁来到了王家。

    王家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李文魁来了,王晓红的父亲王定远问:“文魁,来了,吃过没有?”李文魁苦笑说:“吃过了吃过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找了张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吃完饭后谈事。

    王晓红很快吃完了,她把碗一扔就走了。

    王定远问女儿:“你要去哪里?”

    王晓红说:“出去走走。”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又去疯,又去野,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王晓红顶嘴:“像画(话)就贴到墙上去了。”

    王定远怒道:“死女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欠揍。”

    王晓红吐了吐舌头,溜了。

    王定远对李文魁说:“亲家,你看这鬼女子越来越野了,再不嫁过去呀,恐怕就管不住了。”

    李文魁说:“我也是为了这事来的。”

    王晓红母亲给李文魁倒了一碗茶水,李文魁喝了一口,“亲家和亲家母都在场,我就直说了吧,晓红和金斗都长大成人了,我看他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拣一个好日子就给他们把事办了吧。”

    王定远吃完饭,坐在李文魁的对面,递了根“经济”烟给他。他们把烟点上了。王定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亲家你划算好了,我们一切都听你的。”李文魁说:“彩礼的事,你开个价吧。”王定远看了老婆一眼,老婆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王定远说:“你看现在镇上讨个老婆彩礼都要一千多块了,我们乡村也有乡村的规矩,你也清楚村里的行情,现在讨个老婆聘金至少也要七百多,回奉二百块吧,交到我们手中的也得五百块呀。”李文魁叹了口气,“亲家,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了,能不能减点?”王定远沉默了一会儿,说:“唉,那就这样吧,减去一百,这个价就定了,不能再减了,否则,人家以为我女儿是个贱货呢。”李文魁叹了口气:“好吧,就这么定了吧!我钱也筹齐,就给他们办喜事!”王定远说:“好吧!”

    李文魁为四百元钱伤透了心。

    他回到家里,和金花算了算,家里的猪鸡鸭等能卖的至多也只能换上两百多,就算亲戚朋友凑凑,顶多也只能凑个百十块钱,另外的百十块钱就很难办了。李文魁苦思冥想着。

    金花说:“爹,那么早点睡吧,明天起早搭部队农场的汽车去镇上卖猪。”

    汽车?部队农场?

    李文魁眼中的灯似乎被这些字眼点亮了,那个晚上,他没有合眼,想出了一个主意,危险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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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晓钢又来到了黑子家。

    黑子在做作业。他见赵晓钢来了,就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赵晓钢说:“你做你的作业,我不影响你,我坐一会儿就走。”

    黑子就继续做作业。

    黑子母亲给他端了一碗茶进来。赵晓钢说:“别麻烦,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喝茶,要是渴了,喝点凉水就行了。”

    黑子母亲说:“凉水不能喝的。”

    赵晓钢说:“没事,我身体好,喝凉水从来没闹过肚子。”

    黑子母亲就出去了。赵晓钢随便拿起了一本语文课本,有意无意地翻着。不一会儿,王晓红来了,她也看到赵晓钢在这里,脸刷地红了。赵晓钢见到她,脸也红了。赵晓钢马上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场长查到我到村里来玩会批评我的。”他走之后,王晓红又拿出了一双鞋垫,给黑子,“你给他。”黑子说:“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给他?”王晓红说:“别问那么多,让你给他就给他吧。”黑子笑了,王晓红走了。黑子摇了摇头。

    赵晓钢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一个问题:那个叫王晓红的丫头怎么啦?他想起那双鞋垫,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还没有落下去,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个人就是李金斗。

    李金斗低着头对赵晓钢说:“当兵的,你,你——”

    赵晓钢见他结巴起来,大方地说:“李金斗,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明天要去镇上,想搭车?不要紧,你明天在路边等就行了,早上你爹和你妹去镇上卖猪就是搭我的车去的,咱们军民一家亲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金斗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让开了道。

    赵晓钢走了过去。赵晓钢走出了一段路,听到了李金斗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声:“当兵的,你不要碰王晓红,她是我老婆!”

    赵晓钢悚然一惊。

    他回过了头。

    他看到李金斗说完那句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之后,狂奔而去。赵晓钢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可怜李金斗。

    他同样对王晓红报以同情。

    冥冥之中,他觉得王晓红不应该在曲柳村生活,她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不能带王晓红离开这地方。他心中的姑娘不是王晓红,他心中的姑娘在遥远的河北老家。他想,今年秋天复员之后就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生活在一起。

    他从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他打开皮夹子,看着心爱姑娘的黑白照片,心中响起了一支悠远的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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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魁老汉起了个大早。

    他已经下决心要实施那个危险的行动,他一直沿着通往镇上的公路走。来到一个下坡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赵晓钢的汽车出现。他显得很平静,目光中没有焦灼。他平静地看着那乡间公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汽车在早晨的阳光中从远处出现了。

    李文魁走向那汽车,他迎着汽车走去。

    当汽车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佝偻的身子机灵地跃起来,朝汽车扑了过去。他想,就那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计划就会实现。

    他扑倒在公路中。

    汽车嘎地停在他的面前,相距不到一尺。

    赵晓钢跳下了车,扶起李文魁:“大爷,没事吧。”

    李文魁说:“没事,没事。”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往回走。赵晓钢见李文魁没事,一颗心放了下来。好险,要不是他的开车技术好,就出人命了。安全是多么重要,他不想在复员之前出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李文魁是故意给汽车撞的。

    所以当李文魁第二次往汽车上撞时,他一点儿都没有提防。

    因为第一次撞车失败,李文魁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怪自己没用,没掌握好时间就飞出去了,让赵晓钢捡了个便宜。

    他经过盘算,又实施了他的第二次撞汽车计划。

    这回,他学乖了。他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等车开过来之后突然现身,肯定就能成了。汽车又开过来了。他看着那快速滚动的汽车轮子,眼中幻化出美丽的景象:他把钱痛快地交到了王定远手里,他家里张灯结彩,红烛映红了李金斗和王晓红这一对新人的笑脸。李文魁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像一只大鸟一般朝汽车飞了过去。噗的一声,汽车把李文魁撞倒在地。不好了,出事了!车上的人骂:“李文魁这死老头疯了,撞汽车干什么!”赵晓钢赶紧下了车,扶起了李文魁,因为赵晓钢车刹得快,李文魁并没有被撞死,只是断了一条腿。李文魁龇牙咧嘴,大呼小叫:“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车上的人纷纷跳了下来。

    赵晓钢显然是吓坏了,抱着断腿的李文魁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魁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赵晓钢说:“大爷,不怪我呀,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有人说:“对,是李文魁自己撞汽车的,不能怪赵司机。”

    又有人说:“赵司机多好哇,他为我们曲柳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怎么会撞人呢,李文魁是自己找死。”

    其中一个人说:“赵司机,不用怕,和你没关系,是李文魁自己撞上你的车的,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大伙说:“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赵晓钢说:“唉,无论怎样,先把大爷送到医院吧。”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李文魁抬了起来,搬上了汽车。赵晓钢开着车,把李文魁送到了镇卫生院。

    尽管是李文魁自己撞上车,有那么多群众给他作证,但赵晓钢还是挨了一个处分。李文魁的药费全是部队出的,另外还给了李文魁一百二十元的营养费。

    李文魁的眼中发出了迷人的光芒,他点着钞票的时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他一出院,就来到了王定远家。对于李文魁的行径,王定远没什么评价,只要李文魁能如数把钱交到他的手里,把人娶走,其他一切就都和他无关。

    王晓红却恨透了李文魁。

    李文魁的主意得逞了,却害了王晓红心爱的赵晓钢,王晓红不生气才怪呢。提起这件事,王晓红心里就冒火。

    王晓红看李文魁走进来,便说:“野神野鬼进门了!”说着气呼呼地把一盆脏水泼在了院子里李文魁的脚边,脏水溅在了李文魁的裤脚上。李文魁笑笑,他的笑容挺难看。

    王定远大声呵斥道:“鬼女子,你想造反!”

    王晓红的脸涨得通红。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公公。”

    王晓红气呼呼地说:“他是野神野鬼,不是我的公公,我没有这样的公公。”

    李文魁十分尴尬。他站在院子里,翻着眼,进退两难。她的话像针一样刺着李文魁的心尖。李文魁忍了忍,他想,无论怎样,只要王晓红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就算让他和他们分家,一个人搬出去住,他也心甘情愿。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儿子李金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为了这个愿望,他什么都无所谓,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王定远见女儿这么张狂,狠狠地掴了她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鬼女子!”

    王晓红挨了父亲的一巴掌,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要我嫁给李金斗,我就死给你看!”

    王定远气坏了。

    他跳过去,又狠狠地打了王晓红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王晓红眼冒金星。她的两耳嗡的一声巨响。她哭叫着:“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你们把我当成你们饲养的猪了,养大了养肥了就可以拿去卖掉了。我死也不嫁给李金斗,就是不嫁,就是不嫁。”

    王定远气疯了,女儿的哭吼使他丢尽了脸面,他觉得女儿是疯了。他坐在那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李文魁站在那里,钉住了,他一动不动,走进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觉得事情好像会有巨变。

    王定远走到李文魁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亲家,进里面坐吧!”李文魁被他拉了进去。他们俩坐在那里无言地抽着烟。

    王定远的老婆对女儿说:“晓红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你和李金斗是从小就订了亲的,你们已经有夫妻的名分了。”

    “屁!什么夫妻名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兴你们包办婚姻?没打结婚证就不是什么夫妻!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

    她母亲说:“你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王晓红看到父亲铁青的脸,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直抽泣。

    她母亲说:“李金斗有什么不好的,他又老实又勤快,只要你们结婚了,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王晓红抽泣了一会儿,突然赌气说:“他李家要是能拿出一千块钱,我就嫁。拿不出一千块,就别做梦!你们不是爱钱吗,那么我给你们价钱出高点!”

    王定远瞥了女儿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他心里的算盘又劈劈啪啪地拨响了。他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正中他下怀的话,他对李文魁说:“你看,这死女子就是这种脾气,我们拿她也实在没有法子!”

    李文魁的头一下子大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佝偻的身子在颤抖。

    王晓红是想用高价来吓退李文魁,万万没想到李文魁是铁了心要王晓红做他的儿媳妇。李文魁为了儿子的婚事,做出了更绝的举动,那是令曲柳村的人惊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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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魁要以死来换儿媳妇。

    他去打听过,汽车要是撞死了人,死者家属可以得到几百块钱的赔偿。他决定用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幸福。他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能力为儿子攒到那么多钱的,他只有去撞部队的车,才有可能换来那么多钱。

    晴朗的早晨。

    露水味很浓。

    赵晓钢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之后就到场长那里去了。场长告诉他今天要去拉煤。赵晓钢受领完任务,轻松地去开车了。他记得场长语重心长的叮咛:“晓钢,车开慢一点,千万要注意安全,知道吗?”赵晓钢记住了场长的话,自从上次撞了李文魁老汉后,他开车就十分小心。

    赵晓钢开车朝镇上驶去。

    路过曲柳村的时候,他碰到了去晨读的黑子。

    他把车停在了黑子的身边,问:“要不要去镇上玩?”

    黑子说:“没时间。”

    赵晓钢笑了,“黑子,你一定能成为大博士的。”

    黑子说:“你太会说笑了。”

    赵晓钢说:“我走了,你好好读书吧。”

    黑子说:“路上小心点。”

    赵晓钢说:“我明白。”

    赵晓钢的车开走了。

    黑子看着烟尘中远去的汽车,心中有一丝感慨。

    黑子没想到他和赵晓钢的最后一次对话就发生在这个充满清新露水味的清晨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赵晓钢动听的标准普通话。

    赵晓钢开着车,心情很爽朗。

    昨天他接到了远方女友的来信,信的内容缠绵又充满了爱意,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句子让赵晓钢满心甜蜜,他还兴奋地把信读给农场的战友们听,战友们说:“好肉麻哟!”其实,战友们都十分羡慕他有那么一位好对象。他还连夜写了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准备今天到镇上发出去。

    他给女友的信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在转一个急弯的时候,李文魁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一般飞过来扑倒在他的汽车轮子底下。他来不及刹车,车轮就碾过了李文魁干枯的肉体,发出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声音,那是骨头破碎、血肉迸裂的声音。李文魁是赵晓钢一生的梦魇!李文魁被汽车轮子齐腰碾成了两半。赵晓钢的车刹住了,他睁大了眼睛,全身冰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窟。他呆了,他没有勇气走下车,他瘫软在驾驶室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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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看着赵晓钢被几个穿四个兜的军官押上了一辆吉普车。他的手上戴着银亮的手铐。他面无表情,军帽上的红五星被摘掉了,鲜红的领章也被撕去了。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黑子看到赵晓钢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那眼神的含义。黑子的泪水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赵晓钢会不会被枪毙,听村里人说,赵晓钢压死了人,犯了法,要偿命。

    黑子茫然而无助。

    王晓红终究没有嫁给李金斗。

    她在赵晓钢被押走之后,离开了曲柳村,她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曲柳村。

    李金斗后来疯了。

    他逢人便问:“晓红呢?晓红在哪里?晓红是不是和一个当兵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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