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东野圭吾 本章:第二十一章

    沙织回到家,在流理台前,用水杯装了水后喝了起来。她吐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桌上,那里有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根晒衣绳。她在一百圆商店找到了这根绳子。她双手空空地走出超市后,路过那家店,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

    她在找绳子。想要找长度适中、坚固的绳子。

    最后找到这条晒衣绳。从用途来看,散发出清洁感的鲜艳蓝色似乎不太适合,但她并没有找到其他适合的绳子。

    沙织把晒衣绳拿去收银台,付了钱后接了过来。这次她用买的。她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付钱购物感到高兴,觉得自己稍微正常一点了。

    她拿出晒衣绳,长度有五公尺。虽然不太粗,但承受沙织一个人的体重应该不会断。

    她巡视室内,寻找是否有可以挂绳子的突出部份。突出部份必须很牢固,能够承受她的体重。

    在室内巡视一周后,她轻轻摇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家里怎么可能刚好有符合要求的突出部份。她不由得厌恶满脑子只想到买绳子的自己。唉,无论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没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她茫然地看向客厅的矮柜。小相框内放了一张树海的相片。去了青木原的一个星期后,史也送给她这张相片,之后她一直放在相框内。

    这是拯救你的唯一方法——耳边响起滨冈小夜子的话。在她说出二十一年前犯下的过错后,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即使现在也不迟,你要去自首。滨冈小夜子这么对她说。

    “因为你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的罪行,所以无法珍惜自己,赶快抛弃这种虚假的人生,去警局吧,我会陪你一起去。”沙织知道她说的话很正确。从杀了婴儿的那天开始,沙织的人生就变了调。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顺利,无法和任何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虽然有不少男人对她示好,但都是烂男人。

    然而,一旦去自首,她只担心一件事。不用说,当然是仁科史也。沙织并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沙织去自首,就会追究他的罪责。

    沙织把这份担心告诉了滨冈小夜子,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那我去查仁科先生的下落,征求他的同意。他也同罪,所以要请他和你一起自首。”史也会同意吗?沙织感到不安,但滨冈小夜子用强烈的口吻说:“问题不在这里,因为杀了人,当然要偿还。如果他不自首,就会遭到逮捕,你根本不需要犹豫。”滨冈小夜子的女儿曾经遭到杀害,所以她的话具有强烈的说服力。沙织回答:“一切都交给你。”两天后,她们一起去了青木原。因为滨冈小夜子说,她想去看看那里。还对沙织说,你也该去看一看。

    最后决定按照和当年相同的路线前往。她们先去了富士宫,发现街道和以前很不一样。自从父亲去世后,沙织已经九年没有回富士宫了。当她告诉滨冈小夜子时,她问:“你父亲年纪应该不大吧?是生病吗?”

    “是火灾。”沙织回答,电暖器的火烧到窗帘,又延烧到墙壁。那天晚上,洋介参加完宴席回到家,在二楼睡着了。灭火后,发现了焦黑的尸体。

    守灵夜时,沙织不顾众人的眼光,伤心地哭了,像少女般哭了。

    她从来没有好好孝顺父亲。

    洋介看到女儿多次割腕,担心地问她理由。沙织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活着很无聊”。洋介当然无法接受,他想要带女儿去看精神科,沙织拚命反抗,抵死不从,然后离家出走。三天没有回家。回家之后,很少和洋介说话,父亲也很少主动和她说话。

    沙织内心充满对父亲的亏欠。在洋介卖命工作时,自己做了身为人类最糟糕的行为。沉溺性爱后怀孕,最后杀了婴儿,埋进土里。

    她高中一毕业就去了东京,只为了逃离这里,逃离有着可怕记忆的这个城市。毫不知情的洋介在临别时对她说:“只要你觉得能够找到生命的意义就好。”沙织去东京后,洋介也不时打电话给她,担心她生活费不够。

    一年多后,她就不得不放弃美发师的梦想。她不敢告诉洋介,也隐瞒了在新宿的酒店上班的事。

    她在二十四岁时结了婚,却无法让洋介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由于他们去夏威夷结婚,对方是比她大七岁的厨师,因为外表帅气,所以就爱上了他,但在共同生活后,发现对方是一个烂男人。他独占欲很强,爱钻牛角尖,而且动不动就打人。当他把刀子刺进沙织背上时,沙织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上。当时的伤痕至今仍然留在背上。

    她向洋介报告离婚的事时,父亲对她说,太好了。父亲说,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就觉得她找到一个不好的男人,很为她担心。

    沙织希望下次可以找一个让洋介安心的对象,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沙织离婚半年后,父亲死于火灾。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沙织心想。自己无法得到幸福,父亲用这种悲惨的方式走完人生,都是那时候杀了孩子的报应。

    之后,她开始偷窃。

    “所以你必须面对自己的罪行。”滨冈小夜子听完沙织的话后对她说。

    来到史也家附近时,她心乱如麻,很担心万一他突然出现怎么办。滨冈小夜子似乎察觉了她的想法,对她说:“你先回车站。”沙织在车站等了一会儿后,滨冈小夜子出现了。

    “我向左邻右舍打听了一下,立刻查到了他的下落。他进了庆明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就在附属医院上班。他很优秀嘛。”医生——

    沙织并不感到意外,他完全有可能成为医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她们从富士宫车站搭公交车,之后又转了车,终于来到青木原。那天之后,沙织从来没有再来过这里。在散步道上走了一会儿,当时的记忆苏醒,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所有的记忆好像保存在大脑特别的地方,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她们沿着散步道继续前进,然后停下了脚步。周围是郁郁苍苍的树木,沙织说,应该就在这一带。

    “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你记得真清楚。”

    “但应该就在这里,”沙织指着茂密的树林说,“在这里正南方六十公尺的位置。”滨冈小夜子点了点头,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周围的照片。

    “虽然很想进去看看,但还是忍耐吧。一方面很危险,更何况应该交给警方来挖。外行人乱挖一通,万一破坏了证据就惨了。”沙织想了一下,才发现滨冈小夜子说的证据是婴儿的尸骨。沙织再度注视着树林深处,当时的孩子就埋在那里——千头万绪突然涌上心头,她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泪水不停地滴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向自己的孩子道歉,向投胎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喝过母亲的一口奶,也没有被母亲抱过,就被父母夺走生命的可怜孩子道歉。

    “我相信你也可以获得重生。”滨冈小夜子抚摸着她的背。

    一个星期后,接到了滨冈小夜子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找到了仁科史也,而且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因为我刚好发现一个可以顺利见到他的机会。我对他说了你的事,我猜想他应该会和我联络。虽然他好像很受打击,但感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应该不至于做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是什么事?”沙织问。滨冈小夜子犹豫了一下后回答说:“自杀。因为他有了地位和名誉,可能会因为担心失去这一切而选择死亡,我原本以为有这种可能,但我发现他不属于这种人。”听到她这么说,沙织的内心再度产生了动摇。她为自己说出的一切对仁科史也的人生造成影响感到愧疚。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滨冈小夜子隔天打电话给她,说约好要去史也家。

    啊,终于——

    史也可能会恨自己。沙织心想。因为原本约定这件事永远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自己单方面违背了承诺。告诉滨冈小夜子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如果说沙织完全没有后悔,当然是骗人的。

    滨冈小夜子去见史也的那一天,她整天坐立难安,完全没有食欲,心跳不已。当然也请假没有去上班。

    直到深夜,都没有接到滨冈小夜子的电话。因为她太担心了,所以就打了电话,但滨冈小夜子的手机打不通。

    滨冈小夜子和史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即使谈得很不顺利,不打一通电话未免太奇怪了。不安几乎把她压垮,即使上了床,也无法入睡。

    沙织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迎接了天亮,脖子上全是冷汗。

    即使起床后,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只是等待滨冈小夜子的联络。她想到可能滨冈小夜子的手机掉了,所以可能会直接来家里,于是,她也不敢出门去散心。

    到了下午,时间再度一分一秒地过去。沙织没有好好吃饭,只是默默等在家里。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午五点多,玄关的门铃响了。她在门内问:“请问是哪一位?”结果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是滨冈女士的朋友,她托我转告你一些话。”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沙织打开门,一个陌生的矮个子老人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他手上拿着纸袋。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可以进屋谈吗?”

    如果是平时,沙织可能会拒绝,但听到滨冈小夜子的名字,她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想要赶快知道滨冈小夜子托老人转达什么话,也想知道老人想给自己看什么。

    她请老人进了屋。是不是该拿饮料给他喝?泡红茶或咖啡太费时了,冰箱里有宝特瓶装的茶。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老人从纸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她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因为太突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许出声,如果你敢出声,我只能杀了你。”老人说,他的态度和刚才完全不同,说话的语气很急迫,也很凶。

    这时,沙织才意识到老人手上拿的是菜刀,而且刀上有血迹。

    虽然老人叫她不许出声,但即使老人要她说话,恐怕她也做不到。她既恐惧,又惊讶,全身僵住了,发出声音的器官好像也麻痹了。

    “我的……我的女儿、是仁科史也的老婆。”老人说。

    女儿?老婆?虽然是很简单的字眼,但沙织搞不清楚这种人际关系,只知道这个老人和史也有关系。

    “虽然很可怜,但我杀了那个叫滨冈的女人,昨天晚上,我杀了她。”沙织听到这里,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滨冈小夜子被杀了?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她完全无法相信。沙织站在那里,摇着头,还是无法发出声音。

    “警方已经开始侦查了,我不会逃,会让他们找到我,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先做一件事。”他手上的刀子上下移动着,虽然上面沾到了血,但金属部份发出可怕的光。

    为什么要杀滨冈女士——沙织语带呻吟地问。

    “因为只能让她死,”老人扭曲着脸,“我女婿真是好得没话说,是完人君子,多亏了他,我女儿才能得到幸福。不光是我女儿,他甚至愿意照顾我这种人渣。你知道如果他离开了,会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吗?杀了二十多年前,因为年轻无知而生下的孩子又怎么样?这和堕胎有什么两样?到底造成了谁的困扰?让谁伤心了?婴儿的遗族是谁?虽然你们是加害者,但遗族也只有你们两个人。除了你们以外,没有人知道那个婴儿的事,也只有你们为那个孩子感到难过,却要我女婿因为这种事进监狱?要他离开家人去坐牢吗?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告诉我,即使你现在自首去监狱,到底有什么好处?只是为了求心安罢了。”老人像放连珠炮似地说道,沙织无言以对。她并没有仔细想过史也目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自首进监狱后有什么好处。因为这是日本法律的规定,所以她以为只能用这种方法面对自己的罪行,但她没有自信可以明确说出这到底是自己的意思,还是滨冈小夜子灌输给她的想法。

    早知道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她后悔不已。应该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沙织双腿一软,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自己犯了大错,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自责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

    “不好意思,你也必须死,”老人走到她面前,“在此之前,你要先告诉我。除了滨冈以外,你还有没有把婴儿的事告诉别人?如果有的话,我也必须去找他们。”沙织用力摇头回答说,没有告诉任何其他人,然后哭着说,早知道不应该告诉滨冈小夜子,如果自己没有说,就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你可以杀了我,”沙织哭着对老人说,“我终于知道,我活在世上,会造成很多人的困扰。如果滨冈女士不认识我,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成为杀人凶手。全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死了最好,请你杀了我。”看到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老人反而有点害怕。他握着菜刀低声吼着,但并没有继续靠近。

    沙织反过来问他:“你怎么了?”

    老人没有说话,喘着粗气,随即问她:“你愿意保证吗?你愿意保证到死之前,都不对任何人再提婴儿的事吗?也愿意完全不提和史也之间的事吗?如果你愿意保证,我马上就离开,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沙织看着老人的眼,发现他眼中并没有疯狂,而是露出求助的眼神。于是终于知道,他并不想要杀人,他也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

    沙织点了点头,回答说:“我向你保证。”

    “真的吗?没有骗我吧?”老人再度确认。

    沙织再度告诉他,没有骗他。即使现在说谎活了下来,之后去报警,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只会让更多人不幸。她不想做这种事。

    老人似乎相信了她,点了点头,把菜刀放回纸袋。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老人说完就离开了。

    沙织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但老人手上那把菜刀发出黯淡的光,深深地烙印在她眼中。

    她上网看新闻,确认了老人所说的属实。一名女性在江东区木场的路边被刀刺杀身亡——一定就是这则新闻。她又从隔天的新闻中得知了老人自首的消息。

    内心的歉意让她越来越沮丧。那个老人恐怕会被关进监狱,他的女儿,和他的女婿仁科史也,也会成为加害人的家属,承受很多苦难。

    而且——

    悲剧并没有结束。那个姓中原的人采取的行动,很可能让悲剧继续延续。

    沙织再度拿起放在桌上的晒衣绳。既然无法受到法律制裁,只能自己亲手了断。

    她再度巡视室内,目光终于停在厕所门上。

    她想起之前曾经有音乐人用门把上吊身亡的消息。虽然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意外,但那个音乐人的确死了。怎样用门把上吊?

    沙织注视着门把,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她走到门旁,把绳子的一端绑在内侧门把上,把剩下的绳子绕过门的上方,在另一侧用力拉了一下,绳子完全不动。

    这样就没问题了。沙织心想。她把垂下的绳子绕了一个环,为了避免松脱,绑了好几个结。

    她把椅子搬到门前,站在椅子上,把脖子套进绳环内。

    是不是该写遗书?这个想法掠过她的脑海,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到如今,到底要写什么?正因为无法留下任何东西,所以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她闭上眼睛,回想起二十一年前的可怕景象。她和史也两个人杀了婴儿,双手感受着婴儿身体的温度,做了残酷的事。

    对不起,妈妈现在就去向你道歉——她跳下椅子。

    她感到颈动脉被勒紧。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画上句点。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整个人掉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感到脖子完全放松。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周围。

    晒衣绳掉了下来。刚才绑在门把上的那一端松脱了。沙织无力地垂下头,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就连上吊也无法一次成功。

    她站起来,重新把绳子绑在门把上,拉了好几次,确认不会松脱。这次应该没问题。

    她像刚才一样,把打一个环的绳子绕过门的上方后垂了下来,正当她打算站上椅子时,手机响了。啊,对了,应该是打工的色情按摩店打来的,今天并没有打电话去请假。

    沙织拿起手机,想要关机,发现手机上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她有点在意,接起了电话。

    “喂?”

    “啊……喂?请问是井口沙织小姐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低沉的声音很宏亮。

    “是——”她在回答时,感到一阵慌乱。这个声音很熟悉,自己对声音的主人很熟悉——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我是仁科史也。”

    “是。”沙织回答,她的心跳加速。

    “我有些话,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你愿意和我见面吗?”沙织握紧电话,看向厕所门。她看着绑在门把上的绳子,觉得刚才也许是在那个世界的婴儿让绳子松脱了。


如果您喜欢,请把《空洞的十字架》,方便以后阅读空洞的十字架第二十一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空洞的十字架第二十一章并对空洞的十字架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