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阿越 本章:第五节

    匆匆忙忙走到后花园门口的潘照临与陈良听到这阵琴声,不由相顾一愣,停住了脚步。潘照临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让人分不清是理解还是嘲弄,或者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笑容。而陈良的脸上,却只有困惑。

    石越自从到陕西后,也许是因为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决定,而且权力也更大,也许只是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养成了一种习性,陈良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石越身上发生了一种不易觉察的变化。他很难说清楚这种变化,只是他发现,石越虽然一如既往地全面听取下属与幕僚们的意见,但是在决策之时,却越来越少顾忌。

    比如这次的奏折,石越就没有听取潘照临与陈良的意见,而是坚持要上书,并且用的是最快的急递。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陈良一时也说不清楚。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忽听潘照临“咳”了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袭白袍的石越回过头,望着二人,淡淡说道:“潜光兄,子柔,你们来了。”

    “公子。”“石帅。”潘照临与陈良向石越行了一礼,走到石越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立了。

    “事情查得如何了?”石越含笑问道,但是可以看出,笑容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

    潘照临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苦笑:“职方馆陕西房的答复是,陕西路安抚使司无权对他们下达任何命令,也无权过问情报来源,他们只服从枢府职方馆。他们与安抚使司的关系,只是向帅司提供情报与情报分析,如若情报有误,相关人员自然会受到惩罚。他们建议我们向枢府汇报……”

    这个结果早在石越的意料之中,他点点头,不禁自嘲地笑道:“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司马纯父干得不错。”

    “不过听说向安北与段子介也开始介入调查此事,文焕降敌的事情,现在传遍了陕西,平夏城军中也出现流言,希望不会打击士气。”陈良忧形于色,武状元降敌,对士气不产生影响,是绝不可能的。

    石越沉吟了一会儿,抬头转向潘照临,道:“潜光兄,你以为该如何应付?”

    “卫尉寺的调查是没有用的,他们无法去兴庆府取证。要紧的是士气军心。”潘照临略一思索,便即说道,“要鼓舞士气,最有效的是胜利。此外,公子也可拟写奏折,请朝廷大张旗鼓迎接平夏城殉国的将士入忠烈祠,表彰有功将士,用四百里急脚递送往京师;安抚使司与学政使司可先准备典仪,前往平夏城迎灵,石帅当亲撰祭文,派遣在陕西德高望重的官员前往吊祭,声明朝廷必有赏赐。如此这般,何忧士气不振?”

    “朝廷没有批准就做,会不会有专擅之嫌?”陈良有点担心地问道。

    “事急从权。”石越果断地说道,“若等朝廷做出决断再来做,早误了时机。何况殉国将士入忠烈祠,这是当然之理。请朝廷批准、备礼,也不过是衙门间的程序。我向皇上说明这一层意思,皇上必不会责怪。”

    潘照临也道:“正是如此。正好让范纯粹去做这件事情……”

    “只怕范大人不肯去。”说到范纯粹,陈良一脸的佩服,原来范纯粹上任之后,便在陕西大查虚报学校之弊,几个月内一连弹劾了八个县令、十个通判,处罚豪右三十余家,声威震动三秦,连皇帝赵顼也为之动容。朝廷有人弹劾他苛刻扰民,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并且还在官员聚会时,公开立下誓言,定要让陕西一路,没有一所虚报的学校。

    “这也是好事,他应当会去的。”石越道,“眼下陕西一路的官员,再无第二人有范德孺威望高了。前几日有来京兆府的地方官员向我诉苦,说各地方官员听说范德孺到了,吓得双腿发抖。又有一个举子对我说,老百姓都称范德孺为‘小范相公’……兼之范文正公在陕西军中威望甚高,范德孺又是学政使,遣他去迎烈士英灵,该是众望所归。”

    陈良迟疑了一下,道:“这会让那些贪官污吏得到喘息之机,他们就有时间来补漏洞了。”

    石越睹视陈良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潘照临在一旁笑道:“正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水至清则无鱼,如今朝廷中已不无微辞,说范纯粹只因为一些许小事,就要弹劾官员,重罚士绅……范纯粹做事公正不畏权贵,敢作敢当,但是嫉恶太甚了。这样下去,将那些贪官劣绅逼得太急,狗急跳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道陕西就没有可以通天的人物吗?”

    “但是皇上是支持范大人的。”

    “皇上现在支持,但未必会一直支持。朝中说话的人多了,三人成虎,我等在陕西也解释不清。”

    “子柔,此事便如此办吧。”石越打断了二人的话,淡淡说道:“吏治这篇文章迟早要做,但此时还不是时机。我们只要支持范德孺清查陕西一路的学校就可以,没必要把所有的官员都清洗干净了,到时候只怕反惹朝廷疑忌……”

    石越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陈良心中顿时一凛,忙道了声:“是。”

    石越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会儿,又问道:“驿政的事情,方案拟好了吗?只待平夏城一有捷报,便要随捷报一道上呈,切不可耽误了。”

    “石帅放心,已然拟好。只是为了万全,还要再核实一遍各地的实际情况,再讨论一次。这是华夏千载以来所未有之事,不可不慎。”说到驿政,陈良就双眼发光,“按石帅的设想,我们以京兆府、河中府为中心,以延州、凤翔府、秦州、渭州等八城为节点,将陕西全路大小州县军监依托原有的官路驿站马铺,全部连成了一张大网。各县每五日发一趟驿政马车,至相邻最近的县城,快则一两日,最迟五日亦可一往返;然后各县皆聚于延州等八城,每两日发一驿政马车,往京师者,则径去河中府;否则则聚于京兆府。如此施行驿政,可节省之人力物力,不可以胜计!此实是一大创举,亦是一大德政!”

    石越却笑道:“不过天下诸事,但凡新兴,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却不可轻易了。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却办了坏事,也是有的。”

    “断然不会!”陈良信心满满地说道,“学生岂能不知道轻重,此事如若推行成功,不知多少百姓,可以减轻役法之害。便凭这一点,学生一定会慎之又慎,力求周密。”

    “那就好。”石越并不怀疑陈良的能力,但这所谓的“驿政”,本是石越苦心设想出来的改革宋代役法的第一招,自然不容有失。

    石越和陈良等幕僚反复讨论宋朝役法,发现许多百姓替官府服役,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押送物品或者递送文书。这些物品文书,或者是发往他县,或者是发往州府,又或者是发往京师,每每有一次这样的任务,就要专门派人去押送,如果路中丢失,百姓就要负赔偿之责。而且有时路途遥远,百姓盘缠不足,官府又不先发银钱,或发放时被小吏贪污克扣,百姓只能自筹,这一切给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所以,在役法之害中,这是最常见的,而且,对人力资源的浪费极大。因为每往一个地方,都要专门派人前往。而一般来说,除非军务与紧急重要公文,这是毫无必要的。

    石越与众幕僚知道役法之弊,宋代无数有识之士都认识到了,但就是解决不了。王安石的免役法又沦为敛财之术。他既知不能正面解决,就只好设法迂回解决,先想出来一个办法,来更有效率地解决物品、文书的传递问题。一旦这个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官府需要服役的人员就可以大幅减少,从而实际上减轻了百姓服役之苦。他们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就是陈良所说的“驿政”。宋代驿站邮传制度,已经十分发达,官道通畅,官道之上,有驿站与马铺,为沿途行者提供补给。石越就决定利用这些原本成熟的系统,在各个城市来设立邮局,定期发出马车或者是牛车,前往附近的城市,再从那个城市转车,到另外的城市,最后集中到八个较大的城市。这八个较大的城市,再将物品运往京兆府或者河中府。之所以要有河中府,是因为河中府离汴京较近,有些是送往京师的物品,直接去河中府,可以节省时间与费用。

    采用这样的办法,虽然没有专人押送那么快捷,但是多花费的时间有限,而节省下来的人力和物力,就非常可观。除了军事上的通信以及极其重要的公文与非常大宗的运输不能使用这个系统之外,大部分的传输任务,都可以用这个系统来解决。

    邮局的人员,可以从厢军中抽调,再雇用若干文书,就可以完全不扰民。而且邮局不仅可以运送官府的物品与文书,也可以运送民间的物品与书信,还可以载人,并且收取一定的费用。虽然当时物流来往还是有限,但是那笔收入用以支持邮局人员的薪水并且维持运营,至少是不无小补的。

    石越自然知道邮政网络一旦建成,必然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而且必将铺展至全国,也会促进地方之间的交流。但是在当时开始这样的工作,却还有一定的风险。所以石越在构思时,十分谨慎,他知道但凡办一件事情,目的越单纯,越容易完成。所以他始终抱持这样的心态:他在陕西创建邮路网络的目的,就是解决役法中的一些问题,如果有其他的收获,那都是“意外的”副产品。对于参与策划这件事的幕僚与官员,石越也是如此强调,缄口不提邮政网络建成后能产生的巨大作用。

    但是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系统,别说参与策划的陈良等人,连旁观的潘照临,也能隐隐感觉出来,它的意义非比寻常。

    陈良等人对石越预期用两年时间在陕西完成这样一个网络,甚至还颇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有一年的时间,已经完全足够在陕西完成这项工程。同时,陈良更是充满着期待,因为石越说,这只是解决役法问题的第一步而已!

    只要一想起当初石越向刘庠与范纯粹等陕西路官员提出此策时诸人惊叹震服的神情,陈良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如此利国利民的绝妙构想,自己若不能将它完美地做好,反而砸在自己手上,他简直就会成为上愧对国家朝廷,下无颜对百姓万民的千古罪人。

    因此陈良与陕西路安抚使司、转运使司的一大批官吏们,尽可能地详细统计了陕西各州县军监每年押送物品、递送文书所要花费的人力与财力,又调查了各州县军监之间的官路与沿途驿馆马铺等设施,再根据路途远近、人口多少、居民财富以及估算的物流大小,来设计了八个较大的中转城市,务求使每一个城市的物品,能通过最短的路途,到达京兆府与河中府。陈良有相当的自信:自己主持的这项工作,在准备阶段,绝对已经是做到了最好。现在要等待的,只是找一个适当时机,向朝廷提出这个计划。一旦通过,便可以在陕西全路推行!

    至于这个时机,石越出于政治考量,认为是平夏城的捷报传来之时。

    但是陈良却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他正想和石越说说能不能提前在陕西路实行准备大兴驿政的事,但听石越却已换了话题:“卫家那边,可有何动静?”却是向潘照临问的。

    潘照临笑道:“还是大张旗鼓地筹划那些事情。”

    石越“嗯”了一声,右手轻轻抚弄琴身,忽然说道:“替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那个卫棠。”

    “这是为何?”潘照临不禁愕然,不明白石越为什么会对卫棠有兴趣。

    石越不由笑道:“偶尔我想见一个年轻人,难道就一定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潘照临摇了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这空暇,不如记得给清河郡主多送点礼物——她是有孕在身的人。这也是笼络狄詠的一个办法。”

    石越苦笑道:“难道郡马府的丫环婆子不是我让人帮忙请的吗?”

    陈良听他们提起清河郡主,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似乎柔嘉县主也来了京兆府……”

    “啊?!”陈良的这话,委实是石破天惊,休说石越,连潘照临都吓了一跳。石越不敢相信地望了陈良一眼,惊道:“她如何能来长安?”

    “这我却是不知道了。”当下陈良将那日遇上田烈武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因忙于驿政之事,竟是忘了。若非刚才提到清河郡主,竟是再也想不起来。说起来柔嘉县主与卫棠结怨不小。”

    潘照临却只是冷眼望了石越一眼,道:“现在的问题是柔嘉县主是怎么来的京兆府,又为什么来的?她不比寻常的县主,邺国公家里少了个人,宫中会不会有乱子?这些事情如若追究起来,十之八九,又会牵扯到公子头上。”

    石越无辜地苦笑道:“潜光兄以为……”

    “在卫家没有发现她的身份之前,赶紧想办法不动声色地将她送回京师。现在汴京没传来消息,就是说邺国公也在瞒着,只要送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也没有人敢说。当然也不能用公子的名义送,以免授人以柄。”

    陈良大是摇头,道:“柔嘉县主的脾气,这尊神没这么容易送。”

    “那也要试试。实在不行,公子就上本弹劾邺国公家教不严!让朝廷强行把柔嘉县主请回去。否则公子会有洗不脱的嫌疑。”潘照临对于柔嘉这个“麻烦制造者”实在是深恶痛绝。

    不过他的这一招虽然有效,却未免太过于不近情理,石越皱眉摇头,叹道:“若非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行此下策。好生劝她回去吧。”

    潘照临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但愿能如意。”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守在花园门口的亲兵莫五忽然用一种惊奇的语调大声地问道:“侍剑,你这是要做什么?这……这又是什么人?”花园中的众人只听见侍剑用支支吾吾的语气低声地回了些什么,却谁也没有听清楚其中的一句。

    莫五显然也已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道:“侍剑!”

    侍剑终于也提高了声音:“我……我来见石帅!”

    “那么这个人呢?”莫五声音怀疑地问,这也令园中众人都好奇起来——侍剑似乎带来了某个奇特的客人。

    这一次,还没等到侍剑回答,众人就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清脆地叫了起来:“你管得着吗?”众人方呆了一呆,立时便见一身白袍男装的柔嘉县主,此刻正一只手拎着侍剑的耳朵,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侍剑的身材高她甚多,被她这么拎着耳朵,却不敢反抗,不得不佝偻着身子,进到园中,立时便一脸无辜地望向石越,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想笑又笑不出来,又似乎是在勉强忍住了笑。追进花园的莫五显然不知柔嘉是何方神圣,而眼前的情形也让他不知所措,所以他只是呆呆地望望柔嘉与侍剑,又望望石越。

    潘照临与陈良压根料想不到陕西地方之邪,一说曹操,曹操即到,但此人既来,二人立刻相顾一眼,随即心里有了共同的决定。潘照临一本正经地向石越说道:“公子,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陈良拼命忍住笑,也马上道:“石帅,学生也先行告退,再去整理一下驿政的计划。”二人也不管石越答不答应,便忙着抱拳一礼,立时便疾步走出花园,过了一会,外面隐隐传来陈良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

    石越先也目瞪口呆,但随即苦笑着朝莫五挥了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莫五忙躬身行了一礼,退出花园,临走时,还不忘莫名其妙地看了柔嘉一眼。

    石越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柔嘉擒着侍剑的手,再次干咳了一声,然后苦笑着说道:“县……”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柔嘉已经放开侍剑的耳朵,随即望了石越一眼,还未张嘴说话,眼圈却瞬间红了。

    侍剑本是要出府办事,孰料才出府门,便被躲在旁边的柔嘉给逮个正着,于是便一路这样被拎着耳朵进了安抚使衙门,可谓颜面尽失——侍剑在石府虽只是书童,但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与石越,亦主亦仆,亦师亦徒,亦父亦子,亦兄亦弟,谁都知道他在安抚使衙门中的特殊地位,虽只是书童,却是谁都不敢轻看的。岂料此时会被柔嘉逮住?如此不留情面地带将进来,侍剑哪敢挣脱反抗这个姑奶奶?只好自认倒霉,任她摆布。那安抚使司内的人见到侍剑如此模样,哪里还敢询问?柔嘉就这么着闯进了后花园。她这些天一直念着要见石越,可惜无计,好容易今天逮到独自出外的侍剑,进来之时本已经盘算好,开口定要先声夺人地痛骂石越一顿,谁知这时果真见着,却觉气短,话未出口,先自己就觉出一阵委屈,竟有些想要哭出来。

    侍剑本来一面揉搓耳朵,一面还想向石越分辩几句,证明他“卖主求荣”实是情非得已,此时一见气氛不对,便不敢再多说话,偷偷看一眼两人,便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一面还顺便撤下花园里的亲兵。

    此时花园中已只剩下石越与柔嘉二人。

    石越本来也想先声夺人责备柔嘉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然后再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去。但话未出口,便看见柔嘉泫然欲泣的表情,那到口的话立刻便咽了回去,再也不敢说出,眼看着此时只剩自己与她两人,不禁暗暗叫苦,当然也免不了要暗暗地庆幸——这事,不论是以何种形式张扬出去,都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尤其若叫别人知道了柔嘉的身份的话……

    但他平生也缺少与女子单独相处的经验,梓儿未嫁之前虽然也多有促狭之举,但毕竟本性温柔解人,不似柔嘉的胆大妄为,嫁人之后,夫妻感情既好,做姑娘时的活泼性情便也大为收敛,一味地蜜意柔情,变得事事以夫君为先,事事未等他想到,便已经先行为他考虑到了,因此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因亲密而随意,因随意而自若,只觉无论如何行事说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哪里要去想相处之道与说话的艺术?而楚云儿,却是一位善解人性的知交好友,说话之前,自己便早已经想好了,决不会让他有半分的为难之处。因此他哪里会懂得怎么去哄女孩子?而且柔嘉的身份何等特殊?此时见她这副神气,一时间竟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免呆呆地望着柔嘉,心念百转,却没一个主意是管用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是少女情怀,心思百转,压着千言万语,硬是说不出口,恨不能立时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但这,自然也是不能的,所以便又多了一分哭不出来的辛苦;而另外那个却根本是在纯粹地乱转念头,却始终不知应变之策而茫然无措。

    过了好半晌,等石越终于意识,必须尽快结束这样对视说点什么时,柔嘉的心情也渐平复,随即便觉不好意思。当下微微垂首,却正好看见了几上的古琴,便故作镇定地问他:“你会奏琴?”

    石越巴不得做桩什么事来移开她的注意力,以结束此时的尴尬气氛,当下连连点头,忙着便俯下身调弦,然后问道:“我试奏给县主听?”

    柔嘉大模大样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我且听听你琴艺如何!”她是一时也没想到要同石越说些什么,便索性借此机会再好好想一想。石越却是盼奏首曲子将她哄高兴了再说劝她回去之事。

    当时宋人,尤其是士大夫们,极为重视琴声之外传递出来的人心琴德,并认为“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是故圣人之制将以治身,育其情性,和矣”。因此自帝王始,均将操琴一事都看极重。石越入乡随俗,要在士大夫群中立足,除了道德文章要好,琴之一技也不可少,因此也于此道浸淫甚久。他的琴技,先后得过楚云儿、梓儿、阿旺传授指点,三人之中,除梓儿稍差外,楚云儿与阿旺却都是有名的琴师,名师出高徒,这话倒也并非虚传,因此石越的琴技,虽然已经学得晚了,但要操几曲平日练得熟悉了的曲子,倒也似模似样,即便是在以风雅闻名的汴京士大夫群中,也勉强可以不算是献丑。

    他这时为了讨好柔嘉,以便趁她心情好时再说劝说的话,这次操琴,却的确算得平生最为卖力的演出。但他却似乎忽略了,或者说高估了柔嘉对于琴声的悟性——柔嘉与清河,虽然常常待在一起,但实在是不同类型的女子。

    柔嘉一开始还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但随即便忘记了琴声,只是痴痴地望着这个正在对着她专心致志抚琴的男子,望着他微微上翘的嘴角,略有些落寂悲悯的眼神,还有眉宇间的坚毅……虽然她似乎是在用心地听着,但她的心事,早飞进了这琴声编织出的一个幻梦之中。只是这个幻梦,与石越的,根本不同。

    但在这一瞬间,她却觉得似乎听懂了这个男子在琴声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心事,那似乎是期待,还有希望。

    她竟然感觉到有一点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柔嘉听见自己喃喃说道:“你……你是想要追求些什么吗?”

    一刹间,倒是石越怔住了,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柔嘉,几乎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柔嘉县主。在这一瞬间,石越突然有种冲动,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只是一刹那间,石越就冷静了下来,然后淡淡地一笑,柔声说道:“县主,你不应当来这里。你还是回汴京吧!”

    柔嘉凝视石越良久,忽然坐直了身子,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轻松地说道:“反正来都来了,惩罚总是逃不掉的了。回去后就算娘娘不罚我,我爹爹也不会轻饶我了。所以我倒还不如留下来好好地玩玩,能玩多久算多久!”

    石越不由苦笑了一下,他实在不知道,柔嘉这样的行为究竟是莽撞还是勇气,甚至只是不懂事的任性?

    “你带我去看打仗吧,好不好?”柔嘉突然伸长脖子,有些兴奋地恳求道。

    “不行。”石越立刻摇头。但看着柔嘉瞬间就变得极度失望的表情,忽然间又有些不忍,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文官,不能上战场。”他的话刚刚出口,便已自觉实在是画蛇添足,不由又苦笑了一声。

    柔嘉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随郡马去了。说起来这京兆府除了你和打仗,也没什么好玩的,远远比不上汴京。”

    “打仗其实不好玩。”石越叹了口气,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跟这个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小女孩说这些,只得又说道:“县主,你还是回汴京吧。”

    “回去后我真的会被关起来的,这次一定是来真的了!”柔嘉加强了“真的”两字的语气,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想好了,反正是要被关的。那索性不加理会,我要等十一娘生了宝宝后再回去。”刚说完,她才意识自己说错话了——竟然在一个男子面前说着女子之间的亲密话题,脸上立时一阵绯红。

    石越呆住了,或者说是被吓住了——那岂不是说柔嘉还准备在京兆府待上半年?

    平心而论,若是有这样一个小妹妹,石越倒是很乐意让她在京兆府,甚至是在帅府住上半年。但是坐在他对面的,却是金枝玉叶的柔嘉县主。一个平常的县主倒也罢了,但是柔嘉却是邺国公赵宗汉的女儿,当今天子视若亲妹的县主。若是她在京兆府待上半年,只须传出一星半点的流言蜚语,石越的政治生命,就有毁于一旦之虞。

    石越现在就已经很担心了,柔嘉这样大摇大摆闯进帅府,拎着侍剑耳朵进门的神气人物,焉能不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若还让她待上半年,她又经常来帅府串门……这简直就是自己给政敌送上的致命的把柄!石越并没有婚外恋的打算,他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他一直在期盼着这件事的发生,心里还指望着等梓儿生下孩子,身体无恙,便要尽快将她们母子接来团聚。

    “你若在外面待得太久,若是被太后和皇上知道,便是邺国公也会受罚的。而且连郡马与清河郡主也脱不了干系……”石越在绝望之中向柔嘉剖析着厉害,正准备苦口婆心地晓之以理然后动之以情,却听到花园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侍剑站在那里,唤道:“石帅!”

    “何事?”

    “城西卫家的卫棠求见。不知见还是不见?”

    石越本来就想见见卫棠,不料卫棠竟然主动前来求见,正要点头答应,不料柔嘉听到“城西卫家”四个字,便已想起当日之事,早就说道:“我也要去随你一同见客。”

    石越大惊失色,几乎是叫道:“不行,县主,这怎么可以?”

    柔嘉奇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来拜会我,也算是公事。县主你自然不能去。”石越抬出大道理来。

    “这……”柔嘉自知理亏,眼珠一转,立时放低了声音,柔声央道:“我扮你书童好不好?我保证不说话。”

    “下官可不敢。”石越断然拒绝,他可不想给卫棠抓住自己把柄的机会。须知卫棠既然见过柔嘉,哪怕是再见一次,也难保会不出事。

    “石头!”柔嘉见央求无效,立时柳眉一横,怒道:“你若不让我去,我便回宫和太后说,是你带我来陕西的!”

    石越与侍剑不料柔嘉来这一手,顿时目瞪口呆。石越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不由为难起来。若是不答应她,虽说柔嘉话中玩笑居多,而且太后也未必会全信于她,但这实在不可冒险,真惹了她,谁知道她会不会不顾轻重厉害地造起谣来?可若是答应了她,休说卫棠那里担着的干系甚大,单是柔嘉这里,此次让她尝着了甜头,日后这个小魔头若不再得寸进尺,那才是奇怪之极的事。

    踌躇了许久,石越终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向柔嘉点了点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卫棠在客厅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厅中的陈设。帅府的客厅非常朴素,主位是一张平常的木椅子与一张茶几,背后是一面屏风,上面画着一幅陕西全路地图。在屏风的右边,供着一柄长剑,左边角落摆着一座座钟。阶下左右各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亲兵,一动不动。厅的两边,对称地摆着几张椅案,左边的墙上,挂了一幅草书,卫棠认出那是中的一句话:“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字写得极好,卫棠亦久闻石越书法难登大雅之堂,自然知道这不会是石越的墨宝。但是这幅草书没有落款,卫棠亦看不出来是何人所书。

    从厅中那座座钟的时针走动来看,卫棠已经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他早已将厅中一切看了无数遍,甚至连那两个亲兵中有一个衣服上有点污迹,卫棠都看了出来,但是石越还是没有出现。

    不过卫棠倒也沉得住气,只是耐心等候。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能够进入这间客厅等候,已经是石越待之以礼了。

    终于,一个白袍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相貌清秀的随从。卫棠赶忙站了起来,他在白水潭学院时,曾经见过石越,这时连忙揖礼道:“学生卫棠,见过石帅。”那客厅中的亲兵,也一齐行礼请安。

    石越笑容满面地走了近来,双手扶起卫棠,笑道:“卫公子不必多礼。请坐。”一面自己走到主位坐了,柔嘉与侍剑便分别站立在他左右。

    卫棠谢了座,抬起头来,正要说话,猛然发现站在一旁的柔嘉,正是当时与自己买剑竞价的少年,这时竟是霍然一惊,几乎张口说出“是你”二字。他并非无能之人,立时便想到当日柔嘉之豪富贵气,便是此时,举止神情之间,也绝不像为人厮仆者,心中不禁暗暗生疑。但是不论如何,他都已知道此人与石越之关系,果然非比寻常,想起当时得罪于“他”,不觉心中暗暗叫起苦来。他口中迟疑,心中便在不停地转着念头,要想出一条计策来……

    柔嘉也已认出卫棠,这时连忙俯身到石越耳边,悄悄说了。她却不知道石越早已知道此事。

    卫棠觑见柔嘉如此形态,心中更是叫苦不迭,暗悔当时不该一时冲动,不料却得罪了石越。他越想越急,几乎流出汗来。突然,卫棠脑中灵光一闪,竟被他想出来一条妙计,忙欠身向石越说道:“石帅曾为白水潭山长,学生不才,亦曾学于山长门下,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山长替皇上牧守三秦,学生受山长教诲,每每思欲有所报,因于数日之前,觅得一口宝剑……”原来这卫棠买到倭刀后,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佩服出门,以为炫耀。这时进石府,却不能佩剑进府,就让下人拿了,在外面等候。这时候他急中生智,竟想出一条献刀之计来。

    石越是何等人物,岂会信他这番鬼话,但是他也觉得不必揭穿,便笑道:“悦之的心意,本帅心领了。但是礼物却断不敢受。凡白水潭学生,若想有所报答师长,只须勤学不倦,入仕廉洁便可。”

    “是。”卫棠讷讷应道。

    石越一向为官廉洁,从不受贿,大宋朝可谓人人皆知。若换成一个久历世情的人物,那么石越无论是受刀还是不受,都无关紧要——倘若石越受了,自然是求之不得;即便不受,也并无关系,只需以献刀为引,借机来向石越解释当日之事便可。但是卫棠毕竟不过一贵公子,哪里知道这些世故伎俩,他心中既然定下了“妙计”,便当真以为只有将那柄倭刀送予石越,才能够解除当日的“误会”;竟是再也不知道半点转圜,一门心思,定要想法子将倭刀送出。当下又搜肠刮肚,设辞说道:“不过学生却是一片诚心,若山长果真不受——倒不如当日直接将此刀让与这位仁兄的好。”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柔嘉,强笑道:“学生原不知这位仁兄的身份来历,实在是造次了。但无论如何,还请山长破例一次,体谅学生这番孝心。否则,学生心中难安……”

    石越笑道:“小孩子争气,悦之不必放在心上。你知本帅的规矩,这个例却是不能破的。”

    卫棠顿时大急,正要说话,不料柔嘉听卫棠的话,明明是他来横刀夺爱,反说得是自己无理一般,只是他不曾“让”得自己,因此心中早就大是不服。这时候听石越说“小孩子”,心中更加大是不喜,又以为是石越听信卫棠的话,才如此断语,哪里还按捺得住?这时候不说话的约定,她也已抛到九霄云外,双手一叉,往前一站,气鼓鼓瞪着卫棠,怒道:“你这人怎生这般颠倒黑白?当日明明是你来抢我宝刀的!”

    她这么一怒,俏脸带红,竟是格外透着一种动人。卫棠只觉心神一荡,竟是怔住了,不过他立时又清醒过来,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而已,他自觉自己竟有那种荒唐的想法,不免暗暗惭愧,又因当面被人指责自己撒谎,卫棠虽然骄气袭人,但却也是个脸皮薄的,顿时间满脸通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石越见惯了官场中的玲珑八面、厚颜无耻的人,本来卫棠若是一意玩弄聪明,石越反而能一眼看破,心中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这时候见他被柔嘉一句指责,就羞愧得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这个卫棠谈不上什么君子,但是至少也是还有羞耻感的人,因此反而恶感渐消。他做事从来不为己甚,也不想让卫棠下不了台,当下笑道:“区区小事而已。年轻人争强好胜,不过寻常之事。”一面说一面向柔嘉使眼色。

    但是柔嘉这样的人物,哪里又看得见石越的眼色?何况就算是看见,也不一定懂。她只觉得石越处处偏帮那个卫棠,更是生气,一腔子怒火,竟然转到石越身上来了。她转过身来,望着石越,高声质问道:“你为何要帮他说话?”

    石越顿时尴尬不已,无言以对。卫棠更是羞愧难当,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柔嘉对石越,话语中竟没有半分恭敬之态。

    卫棠自从得到家族的支持,决意成为“陕西桑充国”后,称得上是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他既不知道家族背后的复杂用心,虽然知道父亲对石越曾经的态度,但是眼下其父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卫棠便想当然地认为其家与石越之间,便不应当再有恩怨。他对石越本来亦十分尊敬,自然而然,就想得到石越的支持。因此此番来安抚使司求见石越,却是抱着一种天真的想法,来弥补家族与石越的关系,并且希望即将创刊的报纸,能由石越亲自起名。不曾想,在安抚使司,居然会遇见当日买倭刀的少年,当日之事本是卫棠理亏,虽然最后吃亏的也是卫棠,但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时见那少年不依不饶,卫棠真的是无地自容。虽然石越有意揭过,可与那少年的态度合在一起,但似是在唱双簧一般,更让人如坐针毡。

    卫棠扭捏不安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没有脸面再待下去,再也顾不上失礼,起身朝石越长揖谢道:“山长,学生实是惭愧。今日寒舍还有点急事,权且先行告退。容学生改日再来向山长赔罪。”

    石越也只能苦笑颔首,温声说道:“悦之既有事,便请先回。些许小事,幸毋介怀。”

    “多谢山长宽厚。”卫棠又恭恭敬敬向石越行了一礼,红着脸偷看柔嘉一眼,忙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他刚出了安抚使司衙门,等候已久的家人连忙牵了马迎上来,卫棠垂头丧气,看到家人手中的倭刀,更觉沮丧。他没精打采地上了马,往城西行去。一路之上,只是思前虑后,总觉得自己倒霉透顶。须知石越在当时年轻儒生的心目当中,地位当真是有如日月星辰一般,卫棠既然喜爱格物之学,平时最喜欢摆弄仪器试验,又是白水潭学院的嫡传弟子,在石越面前出了丑,心中焉能不耿耿?

    他长吁短叹地走了两条街道,越想越不是味道,心中忽发奇想:“我何不回去等那少年出府,当面向他道歉?”他心中想起柔嘉的神色,立时又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竟似有几分期待一般。

    主意打定,卫棠立时一勒马辔,转过马头,抽鞭催马,便向安抚使司衙门狂奔过去。那几个家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

    不多时,卫棠又折回了安抚使司衙门的东辕门之外。这等重地,他虽是贵家子弟,也不敢轻率,只是悄悄下马了,约束住追上来的家人,躲在一条小巷子中等候。他一切才刚刚停当,便见几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了过来,在安抚使司衙门之前停了下来。一个帅司亲兵迎了上前,马车夫顺手递过一张红色的名帖,亲兵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即脸色一变,连忙恭谨地行了一礼,快步跑了进去。

    卫棠暗暗称奇,不知车上是何等人物。虽然那马车上明明刻有名讳,但是此时隔得远了,却看不真切,只得静观事情的发展。

    亲兵进去后,约过了一刻钟左右,便见从帅司偏门,走出来几个人,卫棠看得清晰,石越与那个清秀少年,赫然在列。卫棠更觉奇怪,以石越的身份,需要亲自出迎,却不开中门,反从偏门迎接,这来人的身份,实在是透着几分诡异。倒似此人身份虽然高贵,但是从官场上的礼仪来讲,却不够资格让位居三品的安抚使石越开中门相迎一般。卫棠心中顿时一惊,难道是京师来了个什么王子不成?他一想之下,便觉自己想法荒唐,大宋朝的宗室,凡亲近的宗属,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若是要来这千里以外的长安,必然早早就传得长安城全城知闻;若是疏枝远脉的宗戚,根本就没有资格劳动石越出迎……卫棠这样的贵公子,别无所长,然而对于本路本府的官员贵戚,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在心中默数长安城中值得石越迎至辕门外的人物,却是一个也找不出来——石越纵然待之以礼,以长安城中的人物,他能降至中门迎客,已经是了不起的殊荣!

    卫棠不免更加好奇,愈发屏气凝神地观察起来。

    只见石越迎出来后,双手抱拳,欠身一礼,朝马车说了句什么。而石越身后的清秀少年,却是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把玩着衣角,看都不敢看那马车一眼。

    而更奇怪的是,那马车只是微微掀起一角帘子,车上之人,竟然在石越面前,端坐马车,不肯下来。卫棠看到这一幕,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难道是皇上亲临,又或是宰相阁下来陕?便是昌王在石子明面前,也不敢如此倨傲无礼!但是若是皇上与宰相微服,石子明亦断不敢不开中门,不行叩拜之礼!”卫棠只觉得今日所遇之事,委实过于不可思议,竟几乎呆住了。

    只见石越口唇不断地张合,似乎是与马车中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那个清秀少年便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几步,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又隐隐似听到马车中有训斥之声,那少年终于恋恋不舍地望了石越几眼,上了马车。石越又向着马车说了几句,那马车的帘子便放了下来。车夫吆喝一声,催马缓缓离开帅司府衙门。

    卫棠见到这样怪异的事情,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连忙悄悄绕过一条小巷,跟上了那几辆马车。只觉得那马车跑得甚慢,似乎是车中之人不耐颠簸一般。卫棠一生并无所长,惟有耐心极好,他怕家人太多,惹人注意,便干脆将家人撵走,独身一人,骑马缓缓跟随。只见那马车绕过几条街道,最后在一座宅门之前停了下来。卫棠打量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在安抚使司衙门以西,与帅司几乎比邻而居。那几辆马车只停了一下,便见宅院的正门之旁,开了一个小门,马车也不停留,径直驶了进去。然后便听那门“吱”地一声,紧紧合上。

    卫棠这才打马来到宅院之前,抬头往门匾望去,只见上书“郡马府”三个大字,再看两旁的风灯,分明写着斗大的“狄”字。卫棠顿时恍然大悟,之前一切不明白的事情,此时豁然开朗。但他也只明白了一瞬,立时又疑惑起来——

    那去见石越的,自然是清河郡主无疑。以她的身份之尊贵,石越自然要亲自出迎。她是女子,又有身孕,不下车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那少年又是何人?他又如何可以与清河郡主共乘一车?

    站在郡马府之外,卫棠心中的疑团,只觉越结越复杂,越结越不易解释清楚。

    的确,他又哪里想象得到,大宋朝竟然会有柔嘉这样胆大妄为的县主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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