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跃文 本章:第二十九章

    陈廷敬出了午门乘轿回家,遇着位老人家拦轿告状。刘景上前问话:“老人家,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您若有冤告状,上顺天府去便是,为何当街拦轿?”

    老人家说:“老儿因为房子叫人强占,告到顺天府,被关了十几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哪里还敢到顺天府去告状?”

    陈廷敬掀开轿帘,望了眼老头儿,道:“你家房子被人占了,告状竟被顺天府关了,怎会有这等怪事?”

    老人家说:“我家原本住在石磨儿胡同,房子被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买给了朝中一个大官高士奇。我每次上顺天府去告状,都被衙役打了出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睡在顺天府衙门外头,他们就把我抓了进去,一关就是十几年!”

    陈廷敬心想真是巧得很啊!那还是顺治十八年冬月,有日他早早儿骑马往衙门赶去,突然从胡同里面钻出个人来。那人惊了马,自己跌倒在地,浑身是血。陈廷敬吓坏了,以为自己伤了人。那人却跪下来请罪,说自己惊了大人的马,又说自己身上是别人打的,又说有人强占了他家房子,卖给了一个姓高的官人。

    这时,围过许多人看热闹。陈廷敬觉着脸上难看,便问:“老人家,您可有状子?”

    马明压低了嗓子说:“老爷,这事儿连着高大人,您可不好管啊!”

    陈廷敬也悄声说:“这么多百姓看着我,我怎能装聋作哑?”

    老头儿递上状子:“草民感谢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回到家里,禁不住唉声叹气,月媛就问他是否有什么难处了。陈廷敬说:“您还记得十几年前,我说过的一件事吗?有户人家的房子被人强占了,买给了高士奇。”

    月媛说:“记得,怎么了?”

    陈廷敬说:“唉,我同那老人家真是有缘哪!老人家名叫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几年,前几天才放出来。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叫他给撞上了,一头跪在我轿前。”

    月媛问:“您想管吗?”

    陈廷敬说:“这本不是我份内的事情。可是,朱启跪在我轿前,又围着那么多百姓,我怎能视而不见?可是,这实在是件难事呀!”

    月媛说:“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没什么疑难呀?我说您应该管!”

    陈廷敬叹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牵涉到的人太多。不光高士奇,同顺天府几任府尹都有干系。十几年前的顺天府尹向秉道,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了!”

    陈廷敬这么一说,月媛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廷敬说:“我猜哪怕是皇上自己,也不愿意为着一个平常老头子,去查办几个臣工。”

    月媛没了主张,说:“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您还是自己做主吧。我只是觉得,明摆着的事,让坏人嚣张,您这官也做得太窝囊了。”陈廷敬长叹不已,真的很惭愧。

    过了几日,陈廷敬先去了翰林院,晌午时分来到南书房。张英跟高士奇早到了,彼此客气地见了礼。陈廷敬今日见着高士奇,觉得格外刺眼,似乎这人鼻子眼睛都长得不是地方。高士奇却过来悄声儿说:“陈大人,士奇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您说说。”

    陈廷敬心里纳闷,便问:“什么要紧事?”

    陈廷敬说着,便随高士奇到了屏风后面。高士奇低声说道:“陈大人,令弟廷统昨晚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您看这可怎么办呀!”

    高士奇说罢,便拿出一张银票拿来。陈廷敬脸色大惊,羞恼异常:“这个廷统!”

    高士奇低声道:“陈大人也不必动气。廷统是被官场恶习弄糊涂了。他以为是官就得收银子。我为他擢升六品,的确在明大人面前说过话,也在皇上面前说过。可我却是以贤能举人,并无私心。说到底,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陈廷敬说:“士奇,廷统行贿朝廷命官,这是大罪啊。”

    高士奇笑道:“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廷统的前程可就完了!您还是把银票拿回去,还给他算了。”

    陈廷敬心想,高士奇如果不想要银子,何必先收下了,如今又来同我说呢?他没弄清个中原委,便道:“如果廷统是个蝇营狗苟之徒,他的前程越大,日后对朝廷的危害就越大。”

    高士奇很着急的样子,说:“话不可这么说。廷统还年轻,您回去说说他就行了。银票您拿着。”

    陈廷敬真不知道这银票是怎么回事,只是挥手,道:“这银票廷敬万万不能接,士奇就公事公办吧!”

    高士奇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廷敬,您不要这么死脑筋!朝中人脉复杂,变化多端,只有您我始终是老朋友,凡事都得相互照应才是。我待廷统如同亲兄弟,我可是不忍心把他的事情往皇上那里捅啊!”

    陈廷敬仍是不肯接那些银票,只道:“士奇,我陈廷敬受两代皇上隆恩,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丝私念。廷统之事,请如实上奏皇上!”

    高士奇无奈而叹:“既然如此,我就如实上奏皇上,请陈大人切勿怪罪!”

    陈廷敬说:“我这个弟弟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好怪罪的?”

    陈廷敬今儿呆在南书房,有些神不守舍。世上真这么巧的事儿?昨儿他接了朱启的状子,里头牵扯着高士奇;今儿就冒出廷统给高士奇送银票的事儿。廷统家境并不宽裕,哪来这么多银子送人?

    夜里,陈廷敬把弟弟叫了来,一问,他还真的给高士奇送银子了。陈廷敬火了,大声斥骂:“凭你的俸禄,哪来那么多银子送人?你拿家里银子送人,也是大不孝!父亲快六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为生意操劳!他老人家的钱可是血汗钱!”

    陈廷统哼着鼻子,说:“我没拿家里一分钱!”

    陈廷敬更是吃惊:“这就怪了,难道你这银子是贪来的?那更是罪上加罪!”

    陈廷统说:“我也没贪!”

    陈廷敬甚是着急,问道:“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陈廷统并不回答,只道:“你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来不念兄弟之情。我靠自己在官场上混,你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气得两眼喷血,几乎说不出话。他平息半日,放缓了语气说:“你好糊涂!高士奇干吗要把银票送还给我?他不收你的不就得了?他不光要害你,还要害我!”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高大人是想在你那里做人情,可是你不买他的帐。”

    陈廷敬被弄糊涂了,问:“我同他有什么人情可做?”

    陈廷统说:“我也是今日才听说,你接了桩官司,里头扯着高大人。我承认自己上当了,可这都是因为你!”

    陈廷敬惊得两耳发聋,跌坐在椅子里。怎么可能呢?他在街头接的状子,这两日手头忙,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事儿。高士奇怎么就知道了呢?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问道:“廷统,你告诉我,你的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陈廷统说:“高士奇有个钱唐老乡……”

    陈廷统话没说完,陈廷敬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问:“是不是叫俞子易?”

    陈廷统说:“正是俞子易。他找到我,说上回我升了六品,高大人为我说过话,要我知恩图报。我说我不懂这里头规矩。俞子易就直话直说,让我送一千两银子给高士奇。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俞子易也仗义,就借了我银子。”

    陈廷敬仰着头,使劲的摇着,半日才说:“廷统,你真是愚不可及!这个俞子易,正是高士奇豢养的一条狗!他们合伙来害你,你还感激他!”

    陈廷统说:“我看高大人根本就不是你说这种人!”

    陈廷敬说:“你真是鬼迷心窍!我终于明白了,高士奇设下圈套,就是想同我做交易!他怕我查他房子的来由!”

    陈廷敬同弟弟细细说了高士奇宅子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朱启告状的事儿怎会这么快就到他耳朵里去了?陈廷统这下可后悔了,也很害怕,说:“他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他高士奇索贿!”

    陈廷敬摇摇头,说:“高士奇才不怕你告他哩!皇上本来就信任他,况且他把银子交了出来,你告他什么呀?廷统,你这会儿急也没用,只管好好儿当差吧。”

    陈廷统哪里放心得下,只道:“高士奇真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了,我不就完了吗?”

    陈廷敬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廷统再也没话可说,坐在那里垂头丧气。

    第二日,陈廷敬吩咐刘景、马明,查查那个钱唐商人俞子易,看他是怎么把人家房子强占了去的。没几日,两人就回了话。原来朱启家明朝手上也是个大户,有好几处大宅。可是后人不肖,早在崇祯年间就开始显出败相了。朱启原本有个儿子,名叫朱达福,百事不做,只管嫖赌逍遥,又交上个叫俞子易的泼皮。那泼皮只管调唆朱达福花银子,把祖宗留下的几个宅子都花光了,只余下石磨儿胡同的宅院。俞子易又设下圈套,借高利贷给朱达福。顺治十八年,朱达福突然不见人影儿了,俞子易找上朱启,拿出他儿子六千两银子的借据。朱启还不出银子,被俞子易赶出了宅院。一转手,朱家宅院就卖给了高士奇。那朱达福再也没谁见到过,街坊都说他准是被俞子易害了。

    俞子易干的营生,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顺治十八年,京城里头闹天花,俞子易同官府串通,专挑那些软弱好欺的,强占人家宅院。那些宅院原是入了官的,俞子易打点衙门里头的人,很便宜就买下了。街坊都说俞子易胆大包天,都仗着宫里有人。陈廷敬听了,明白街坊说的俞子易宫里有人,那人就是高士奇。

    原来那日朱启在路上拦了陈廷敬的轿子,俞子易同邝小毛正好在旁边看见了。事情也是巧得很,平常俞子易同邝小毛都不用来接高士奇的,那日偏偏有桩生意急着要回复,他俩才匆匆忙忙往午门那边去。俞子易认得朱启,也认得陈廷敬的轿夫。他等高士奇出了午门,头一桩就说了这事儿。高士奇原本不怕朱启告状,只是陈廷敬接了状子,他猜着事有不妙。

    今日夜里,高士奇约了俞子易和邝小毛到家里来,商量应对之策。高士奇交待俞子易:“子易,我让你把名下房产、铺面等一应生意,通通过到邝小毛名下,办了吗?”

    俞子易到底放心不下,生怕高士奇另有算盘,便说:“帐都过好了,只是高大人,这样妥吗?”

    高士奇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担心老夫吃了你的银子。”

    俞子易忙低了头说:“小的哪敢这么想?我能把生意做大,都亏了您高大人!”

    高士奇说:“老夫都同你说了,银子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跑不了的。到时候官司来了,你远走高飞,让那朱老头子告去!你只要回到钱塘老家,就万事大吉了。官府只认契约,马虎一下就过去了。”

    嘱咐完了俞子易,高士奇又对邝小毛说:“到时候你就一口咬定,你是东家!”

    邝小毛点头不止:“小的全听高大人吩咐!”

    高士奇瞟了眼邝小毛,说:“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同子易说。”

    邝小毛赶紧起身,退了出去。高士奇却不马上说话,慢慢地喝着茶。俞子易不知道高士奇要说什么要紧事,心里怦怦儿跳。

    过了老半天,高士奇小心看看外面,才小声说道:“子易,陈廷敬哪天真把事情抖出来,就依你说的去做!”

    俞子易说:“我明白,干掉朱启。依我说,这会儿就去干掉他!”

    高士奇摇头道:“不不不,我们只是为着赚钱,杀人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俞子易说:“小的记住了。”

    高士奇示意俞子易俯耳过来:“记住,要杀朱启,你得让邝小毛下手!”

    俞子易使劲儿点头,嘴里不停道着谢字。他感激高士奇,没有把这等造孽差事派到自己头上。

    这时,听得高大满在外头报道:“老爷,陈廷敬陈大人来了。”

    高士奇一惊:“他这么晚了跑来干什么?”说罢就示意俞子易跟邝小毛躲起来,自己忙跑到大门口去迎客。

    陈廷敬早已下轿候在门外了,高士奇先把门房骂了几句,再说:“啊呀,陈大人,怎敢劳您下驾寒舍?您有事吩咐一声得了,我自会登门听候吩咐!”

    陈廷敬笑道:“士奇不必客气,我多时就想上您家看看了。”

    高士奇恭请陈廷敬到客堂用茶,刘景、马明二人在客厅外面站着。下人上茶毕,待陈廷敬喝了口茶,高士奇寒暄起来:“不知陈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陈廷敬笑道:“何来见教!早听说士奇收罗了不少稀世珍宝,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高士奇摇头道:“真是让陈大人笑话了,我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好,请上书房吧。”

    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董,书案上的钧瓷瓶里也插着字画。高士奇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原来是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

    陈廷敬挑灯细看,赞不绝口:“士奇啊,您还说没有稀世珍宝。这么好的东西,宫里都没有啊!”

    高士奇忙说:“不敢这么说!我把自己最喜欢的都献给皇上了,留下自己玩的,都是些不入眼的。”

    陈廷敬神秘地望望高士奇,突然说道:“我想看看荆浩的《匡庐图》!”

    高士奇一惊,却立即镇定了,笑道:“廷敬好没记性,《匡庐图》我献给了皇上,您也在场啊!皇上还让您看了哩!”

    陈廷敬摇摇头,笑望着高士奇,不吐半个字。高士奇的脸色慢慢窘迫起来,试探着问:“廷敬,未必那幅《匡庐图》是赝品?”

    陈廷敬并不多说,只道:“您心里比我清楚啊!”

    高士奇仍是装糊涂:“如果真是赝品,我可就没面子了!世人都说我是鉴赏古玩的行家,却被奸人骗了!”

    陈廷敬笑笑,低声道:“这上头没人骗得了您,您却骗了皇上!”

    高士奇大惊失色,说:“啊?陈大人,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陈廷敬冷冷一笑,说:“士奇也知道怕啊!”

    高士奇语塞半晌,复又硬了起来:“陈大人,您明说了,您到底想做什么?”

    陈廷敬没有答理高士奇的问话,只道:“您送给皇上的《匡庐图》,只值二两银子,而您手头的真品,花了两千两银子。”

    高士奇心里恨恨的,脸上却没事似的,笑道:“陈大人,您一直暗中盯着我?”

    陈廷敬也笑道:“我没有盯您,是缘分。缘分总让我俩碰在一起。”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是啊,缘分!好个缘分!陈大人,您既然什么都清楚了,我不妨告诉您。我向皇上献过很多宝贝,真假都有。太值钱的东西,我舍不得。高某我自小穷,穷怕了,到手的银子不那么容易送出去,哪怕他是皇上。”

    陈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未曾想到这个人居然坏到这步田地。陈廷敬脸上仍是笑着,说:“士奇今儿可真是直爽呀!”

    高士奇笑道:“廷敬兄,不是我直爽,只是我吃准您了。不瞒您说,我知道您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那里去。”

    陈廷敬的眼光离开高士奇那张脸,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高士奇不慌不忙,先招呼陈廷敬喝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皇上是神人,文武双全,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皇上要是连假画都辨不出,他还神个什么?廷敬兄,您不打算告诉皇上他不是神人吧?”

    陈廷敬慢慢啜着茶,叹道:“世人都说当今皇上千年出一个,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个。”

    高士奇拱手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陈廷敬放下茶杯,笑眯眯的望着高士奇说:“您就不怕万一失算,我真的禀告了皇上呢?”

    高士奇使劲摇着脑袋,道:“不不不,您不会。陈大人行事老成,不会因小失大,此其一也;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无能之处,陈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险,此其二也。”

    陈廷敬哈哈笑了几声,仿佛万分感慨,说:“士奇呀,我佩服您,您真把我算死了。但是,我告诉您,我不会把这事捅到皇上那里去,不是因为怕,而是不值得。”

    高士奇问:“如何说?”

    陈廷敬长舒一口气,说:“不过就是几张假字画,几个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我犯不着揪着这些小事,坏了君臣和气。”

    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响,说:“陈大人忠君爱国,高某钦佩!不过反正都一样,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

    陈廷敬笑笑,又道:“我现在不说,不等于永远不说。世事多变,难以逆料呀!”

    高士奇问:“陈大人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今儿怎么如此神秘?该不是有什么事吧?”

    陈廷敬说:“士奇,我想帮您。”

    高士奇道:“陈大人一直都是顾念我的,士奇非常感谢。可我好好的,好像没什么要您帮的呀?”

    陈廷敬说:“您是不想让我帮您吧?”

    高士奇有些急了,道:“陈大人有话直说。”

    陈廷敬说:“您那钱塘老乡俞子易,他会坏您大事!”

    高士奇故作糊涂:“俞子易?高某知道有这么个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呀,您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您我彼此知根知底。那俞子易公然游说廷统向您行贿,他是在害您!”

    高士奇明知陈廷敬早把什么都看破了,嘴上仍不想承认:“原来是俞子易在中间捣鬼?”

    陈廷敬说:“事情要是摊到桌面上说,就是您高士奇索贿在先,拒贿在后,假充廉洁,陷害忠良!”

    高士奇假作惭愧的样子,说:“陈大人言重了!我也是蒙在鼓里啊!既然如此,银票您拿回去就得了。唉,我早就让您把银票拿回去嘛。”

    陈廷敬笑笑,说:“不,银票您还是自己拿着。反正是您自己的银票,何必多此一举?您只把廷统立下的借据还了就得了。廷统有俸禄,我陈家也薄有家赀,不缺银子花,不用向别人借钱。”

    高士奇说:“原来陈大人故意提起《匡庐图》,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把廷统行贿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犯不着这样嘛,我当初就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陈廷敬说:“不,事情别弄颠倒了。廷统本无行贿之意,是有人逼的!”

    高士奇忙点头说:“行行行,我让俞子易还了借据,再把这银票还给俞子易!”

    陈廷敬笑道:“我只要借据,银票您是自己拿着,还是交给俞子易,不干我的事。”

    陈廷敬说罢告辞,高士奇依礼送到大门外。两人笑语片刻,拱手而别,就像两位要好不过的朋友。高士奇目送陈廷敬轿子走进黑暗里,脸色慢慢恨了起来。回到客堂,高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奴家在隔壁听着,这位陈大人挺厉害呀!”

    高士奇恨恨道:“呸!他厉害,我比他还厉害!他陈廷敬学问比我强,文名比我大,官职比我高,可又怎么样?我还比他先进南书房!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他!”

    高夫人劝道:“老爷,您别着急上火的,先把事儿琢磨清楚。奴家听着,陈大人好像还得找俞子易的岔,怕是对着您来的呀!”

    高士奇说:“你当我是傻子?陈廷敬口口声声只说俞子易如何,其实就是想整我。他查呀?我就是要他查!”

    高士奇突然高声喊道:“来人!”

    高大满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高士奇说道:“叫俞子易过来。”

    没多时,俞子易同邝小毛进来了。高士奇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子易,连夜把陈廷统的借据还了,再把该办的事办了!”

    俞子易点头称是,便同邝小毛出去了。

    高士奇仍回到书房,把玩他的那些宝贝儿。高夫人过来看看,见老爷没有歇息的意思,也不敢劝,悄悄儿退回去了。三更天时,高大满打着哈欠来到书房,说是邝小毛来了。高士奇甚是烦躁的样子,说:“天都快亮了,他来做甚?”

    高大满说:“邝小毛说是老爷您吩咐他连夜回话的。”

    高士奇说:“我几时要他回什么话了?这个狗奴才,让他进来吧。”

    邝小毛让高大满领了进来,跪伏在地:“回高大人话,事情办妥了。”

    高士奇诧异道:“什么事情办妥了?”

    邝小毛说:“小的按高大人吩咐,把朱启杀了!”

    高士奇大骇不已,一怒而起:“啊!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杀人了?来人!快把杀人凶犯邝小毛押去报官!”

    高大满跑出去吆喝几声,没多时涌进几个家丁,三两下就绑了邝小毛。邝小毛吓得面如土色,胡乱喊了半天高大人,说道:“俞子易说这是您的吩咐!”

    高士奇怒气冲天:“大胆!你杀了人还敢血口喷人,诬赖本官!”

    邝小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大人,小的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您就饶了我吧!”

    高士奇正眼都不瞧他,只道:“你杀了人,本官如何饶你?”

    邝小毛说:“这都是俞子易在害我!他要是不说是您的吩咐,给我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杀人呀!”

    高士奇转过脸来,问:“果真是俞子易让你干的?”

    邝小毛点点头,泪流不止:“他说这都是高大人您的意思。”

    高士奇吩咐左右:“先放开他。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问个究竟!”

    高大满同家丁都出去了,高士奇来回走了老半天,停下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哪!没想到俞子易调唆你去杀人,还要往我身上栽赃!”

    邝小毛仍被绑着,没法去揩脸上的泪水,脸上污秽不堪,道:“高大人,我中了俞子易的奸计,您可千万要救我!”

    高士奇仰天而叹:“人命关天,叫我如何救你?难道要我隐案不报?我可是朝廷命官哪!”

    邝小毛使劲叩头,没了手支撑,三两下就滚爬在地:“高大人,您好歹救我一命,我今生今世甘愿替您当牛做马!”

    高士奇躬身把邝小毛提了起来,很悲悯的样子,竟然流了泪:“小毛呀小毛,我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只管好好做生意,干什么要杀人?”

    邝小毛道:“俞子易说,高大人您住着朱启家房子,陈廷敬要查。他说只要杀了朱启,就一了百了。”

    高士奇哼哼鼻子,道:“朱启告状,与我何干?这房子我是从俞子易手里买下的,要告也只是告他俞子易。邝小毛呀,你真是糊涂,你让俞子易耍了!你有了命案在他手里捏着,终身都得听命于他!”

    邝小毛又是哀求:“高大人,小的一时糊涂,您万万救我!”

    高士奇叹息不止:“你也不动动脑子!我一个读书人,一个朝廷命官,日日侍候皇上的,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

    邝小毛后悔不已:“小的没长脑子!”

    高士奇问:“我问你,俞子易手里生意,值多少银子?”

    邝小毛说:“至少三十万两。”

    高士奇又道:“我是为他生意帮过忙的,外头就有些闲话,说我从他那里得了好处。你听说过我同他是怎么分账的吗?”

    邝小毛说:“小的没听说过。”

    高士奇冷笑道:“你是他管家,半句都没听说过?”

    邝小毛回道:“小的不敢说。”

    高士奇问:“本官自己问你,也不敢说?”

    邝小毛低头道:“不敢说,小的只知道高大人同俞子易生意上没干系。”

    高士奇点点头:“好。邝小毛,本官想救你。你起来吧。”

    高士奇亲自给邝小毛松了绑,扶他起来。邝小毛却重新跪下,叩头半日,说:“小的感谢高大人再造之恩。”

    高士奇问:“俞子易给你开多少银子?”

    邝小毛回道:“月薪五两银子。”

    高士奇说:“俞子易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已经是你的了!”

    邝小毛慌忙拱手低头:“小的不敢!俞子易虽说把家产过到了我的名下,可那毕竟不是我的!”

    高士奇逼视着邝小毛:“你真的想死?”

    邝小毛再次跪下:“小的是被吓糊涂了,不明白高大人的意思!”

    高士奇压低嗓子说道:“俞子易家产是你的,朱启是俞子易杀的!”

    邝小毛不由得啊了声,叩头如捣蒜:“高大人,从今往后,小的这颗脑袋就是高大人您的了!”

    高士奇又说:“往后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

    邝小毛顿时两眼放光:“啊?高大人,您可是我的亲祖宗呀!好!任他俞子易如何狡辩,任官府如何打屁股,我都按高大人吩咐的说!”

    高士奇再次流起泪来:“唉!俞子易同我交往多年,我虽为朝廷命官,却并不嫌弃他的出身地位,可谓情同手足!可是没想到他为着一桩生意,居然指使你去杀人,还要陷害我!我这心里头痛呀!”

    邝小毛也哭了起来,说:“高大人,您可是菩萨心肠啊!”


如果您喜欢,请把《大清相国》,方便以后阅读大清相国第二十九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大清相国第二十九章并对大清相国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