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执政官出征·卡梅陵之战·埃诺依之死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拉法埃洛·乔万尼奥里 本章:第十八章 执政官出征·卡梅陵之战·埃诺依之死

    当争取卡提林纳来领导角斗士大军的一切希望消失以后,起义者就接受了斯巴达克思的建议:角斗土大军决定在明春向阿尔卑斯山移动,在越过该山以后便自动把队伍分散,每个人回到自己的故乡,竭力鼓动当地的人民起来反对罗马。斯巴达克思具有过人的智慧和深谋远虑,因而他成了他的军队的最好的统帅,他清楚地懂得:继续在意大利境内对罗马进行战争,结果只能由奎林神的子孙获得胜利。

    罗马纪元六百九十二年二月底,斯巴达克思率领大军从阿普里亚省出发。他所率领的十二个军团中的每一个军团有五千名战士,除此之外,还有五千名轻装步兵和八千名骑兵,全军人数共达七万名以上。而且,所有战士都受过优越的训练,具有精良的装备;斯巴达克思就率领着这样的一支大军循着海岸向沙姆尼省进发。

    他经过整整十天的行军,来到了毕里格尼人的地区,他在那儿得到了消息:执政官伦杜鲁斯·克洛狄昂纳斯在乌姆勃里亚省集结了一支拥有三万名兵士的军队,准备切断角斗士大军到巴德斯河流域去的道路;同时,另一个执政官海里乌斯·普勃里科拉率领了三个军团和好些辅助兵从拉丁省出发,准备从后方进攻角斗土的军队,切断他们回阿普里亚省的道路,也就是说,使他们无法逃脱毁灭的厄运。

    在罗马元老院中,原先那种波奴隶起义激起的愤怒情绪以及尊严受到侮辱的感觉,现在已被恐慌的情绪和危险的感觉所代替了。元老们已把这一战争当作最危险的战争看待,决定叫两位执政官亲自出马去征讨角斗士的军队。他们委托两位执政官率领两支大军出发,准备一下子结束讨伐角斗士军队的战争。

    过了几天,两位执政官接受了元老院的委托,就聚集了他们的军队一个向拉丁省进军,另一个向乌姆勃里亚省前进。但是,这次战争中瓦利尼乌斯将军、考西尼乌斯副将、奥莱施杜斯将军等所遭到的失败经验,既没有使伦杜鲁斯·克洛狄昂纳斯也没有使梅里乌斯·普勃里科拉从中获得教训,他们毫不考虑联合起来进攻斯巴达克思;那也许是由于他们渴望个人的荣誉,因此产生彼此竞争的情绪,也许是由于他们缺乏正确的战略观念,总之,他们决定分头进攻斯巴达克思了。这就使斯巴达克思有可能战胜并打垮这两支互相分离的军队,象他过去两年中所进行的几次战役一样。

    但无论如何,在罗马城中大家对这两位执政官的出征却抱着很大的希望,并且认为:这次远征一定可以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一使罗马蒙受奇耻大辱的、讨伐造反奴隶的战争。

    斯巴达克思知道了敌人的意图以后,就率领他的军队急速地穿过萨姆尼省。他决定首先攻打海里乌斯,因为那位执政官可能从拉丁省出来进攻他的军队。色雷斯人希望在考尔菲尼和阿米台尔纳之间的大路上遇到执政官的军队。

    但是,斯巴达克思到了那儿以后,从当地奴隶——他们虽然不敢逃到角斗士的营垒中去,但却为角斗士们做了许多事情,告诉他们好些重要的消息——的口中知道海里乌斯仍旧留在阿纳格尼没有动。他在那儿等待着他的骑兵,至少也要到两星期以后方才出发。

    角斗士的首领决定继续前进,向毕采恩人的地区进军。他希望在那边碰上从乌姆勃利亚省出来的伦杜鲁斯,先把他彻底击溃,接着回过头来打垮海里乌斯,然后向巴德斯河前进,或者就这么不跟哪一个执政官交战,一直向阿尔卑斯山前进。

    他来到脱鲁恩特河旁的阿斯古尔城,从他许多忠心耿耿的侦察员口中知道:伦杜鲁斯已经率领三万多人的军队从华鲁西亚出来,现在正向卡梅陵进发,准备攻打他的军队。斯巴达克思就选择了一处形势险要的阵地,在那儿建造了一座防务巩固的营垒。他决定在这儿耽搁四、五天,那也就是执政官伦杜鲁斯到达这儿所需的时间,他决定在卡梅陵与罗马军队作战。

    就这样,角斗士大军在阿斯古尔筑下了营垒。第二天早晨,斯巴达克思率领了一千名骑兵出去侦察地形。他一个人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面,陷入忧郁的沉思之中,那可以从他阴沉的脸上看出来。

    他在想什么?

    自从爱芙姬琵达做了埃诺玛依的情人以后,日耳曼人在这个希腊妓女的煽惑下,变得愈来愈阴沉、愈来愈忧郁了。他曾经不只一次露骨地表示:他对斯巴达克思再没有以前那样的爱戴和尊敬了。尤其在上一次葛纳季亚营垒中召开的指挥官会议上,当大家知道了卡提林纳拒绝担任角斗士首领的消息以后,一致接受斯巴达克思提出的、越过阿尔卑斯山然后分散到各自故乡去的那一建议的时候,只有埃诺玛依一个人表示反对。他不但反对这一决议,而且对斯巴达克思进行了粗鲁而又激烈的攻击。他喃喃地发出一连串神秘的、含糊不清的威吓语句。他提到了难堪的专制统治,提到了使人再也不能忍受的滥用权力的骄横态度,而且也提到了平等的权利。他说角斗士们就是为了争取这一权利才手执武器参加起义的,他公然宣称这一属于全体角斗士的仅利,已在某个独裁者的权力下变成了空洞的叫喊,最后他说:“现在已到了不必再服从这一权力的时候。谢谢神抵,大家已不是害怕教师戒尺的孩子了!”

    当时斯巴达克思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了。他被日耳曼人荒谬的言论深深地激怒了,但接着他又坐了下来,开始和颜悦色而又亲切地说话,他竭力想使他心爱的战友镇静下来。但是,埃诺玛依看到克利克萨斯、葛拉尼克斯和别的指挥它都站在斯巴达克思那一边,就在狂怒中奔出了营帐,再也不愿意参加他的战友们的会议了。

    日耳曼人的行动使色雷斯人非常不安:埃诺玛依有好几天工夫都避免跟斯巴达克思见面。如果他们偶然碰到了,日耳曼人也不肯开口,只是惶惑地不作声,虽然斯巴达克思竭力问他,他也不向斯巴达克思作任何解释。

    事情是这样的:埃诺玛依在爱芙姬琵达的影响下,虽然变得非常莽撞而且极易发怒,但当他面对面地碰到色雷斯人时,斯巴达克思那一贯的、即使在他威名显赫的时日中也丝毫不变的谦和、真挚以及无限质朴的精神,就会使他的怒火顿时熄灭。日耳曼人的正直的良心,就会自动起来反抗爱芙姬琵达的奸恶谗言。当他碰到伟大的领袖时,他会感到羞惭万分。而且会不由自主地承认斯巴达克思在道德与智慧上的优越性。他一向热爱和尊敬斯巴达克思,因此现在也不能对他怀着敌意。

    斯巴达克思对埃诺玛依有着极其真挚、深厚的友情。他苦苦地寻找着埃诺玛依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但结果还是找不出来。

    原来爱芙姬琵达自从记埃诺玛依变成一只对她百依百顺的驯服羔羊以后,她就竭力把她与日耳曼人之间的罪恶关系掩盖与隐瞒起来。但具有正直、崇高的品性的斯巴达克思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一切都是由于这个希腊妓女的诡计和阴谋。她已经极其巧妙地把埃诺玛依勾引过去了。斯巴达克思连做梦也想不到:日耳曼人那奇特的不可解释的行为,竟完全是爱芙姬琵达庄暗中捣鬼。角斗士的领袖已完全忘记了她,她也竭力避免与他见面。

    斯巴达克思刚刚从阿斯古尔近郊察看地势回来,就进了自己的营帐叫一个传令官去邀请埃诺玛依到他那儿来。

    传令官立刻出发执行领袖的命令,斯巴达克思独自留在营帐里陷入一沉思之中。传令官回来得非常快,他报告道:

    “我碰到了埃诺玛依,他已自行到你这儿来了,他已经来到了这儿。”

    于是传令官退到一旁,让埃诺玛依进来。日耳曼人皱眉蹙额地走近了斯巴达克思。

    “你好,角斗士的最高首领,”他说。“我要跟你谈一谈……”

    “我也想跟你谈谈呢,”斯巴达克思打断他说。角斗士的首领从凳子上站起来,问传令官摆一摆手叫他离开。接着,他转过身子对埃诺玛依和善而又亲切地说:

    “你好!欢迎你,我的好兄弟埃诺玛依,把你想跟我说的话说出来吧。”

    “我要……”日耳曼人显出轻蔑的态度用威胁的口气说,但在斯巴达克思的跟前他却不敢抬起眼睛来。“我已感到厌倦,我厌恶做玩具……不愿意受你那任性的念头的播弄……即使要做奴隶……我也宁愿做罗马人的奴隶……我愿意战斗,却不愿意侍奉你……”

    “啊,我对朱庇特的雷火起誓!”斯巴达克思喊道,他悲哀地拍了一下手,怜惜地望着日耳曼人。“埃诺玛依,你莫非疯了……”

    “我对神后佛莱雅神奇的辫子发誓!”日耳曼人突然抬起头来,用他那对闪闪发光的小眼睛望着斯巴达克思,并且打断他的话说。“我的神志目前还很正常呢。”

    “但愿神保佑你!你说什么‘任性的念头’?我在什么时候使你或者别的跟我们患难相共的战友变成我的玩物?”

    “我没有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埃诺玛依窘迫地说,他又不敢抬起眼睛来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只知道,归根结蒂我也是一个人……”

    “自然罗!你是一个正直、刚毅、勇敢的人!你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斯巴达克思用锐利的、炯炯发光的眼睛注视着埃诺玛依,好象想看透他的最隐秘的思想似地说。“可是你刚才说的,跟你想与我谈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在什么时候怀疑过你在我们营垒中的威信?你怎么会忽发奇想,认为我不仅轻视你而且不信任你呢?你得知道,你的大胆,你的勇敢,已经引起每一个略微知道你的人的尊敬!你怎么能把我想象成这个样子?你的怀疑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原因使你对我的态度起了这种莫名其妙、无可解释的变化?有什么事情触犯了你啊?……我个人在你面前,或者在我准备使之实现而且准备献出我全部生命的共同事业中,犯过什么错误啊?”

    “你触犯了……你犯了错误……不,老实说……并没有……说真的……你并没有触犯过我……也并没有在我们共同的事业中犯过什么错误……相反的,你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老练的统帅……你曾经不上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成功永远跟随着你,你是一位常胜将军……你把成群结队地来到这儿的角斗士们训练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大军,那已使敌人感到恐怖……还有什么说的呢……我对你毫不抱怨……”

    埃诺玛依回答的时候,起先是粗暴的、挑衅的,但渐渐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口气变得又和缓、又柔顺了;说到最后,竟与开始的时候完全相反,他的态度已变得非常友爱而且亲切。

    “那么你为什么突然改变对我的态度呢?为什么你把我说得这么坏呢?你得明白,我永远只关心角斗士们的幸福和胜利。我丝毫也没有就要取得最高首领的头衔,虽然大家还是好几次选中了我。我对所有患难相共的同志,特别是对你,永远是友爱的。至于我跟大家的关系,我只认为我是大家的一个真挚的朋友和同事。”

    斯巴达克思这样说过以后,他那使人肃然起敬的脸顿时显出悲哀和痛苦的表情。他一面和埃诺玛依谈话,一面竭力想渗透到他心灵的秘密中去。

    “慢一点说下去,斯巴达克思,你不应当对我这么说,也不要用这样的眼光注视我!”埃诺玛依故意怒冲冲地说,但从他的声音中已经可以听出,他非常感动,好容易才抑制住了激动的感情。“我并没有说过……我连这种想法都没有……我并不想说……”

    “纵使我坚持要每个人回到各人故乡去,那只是因为我经过长久而成熟的考虑以后,认为在意大利一个地方作战永远战胜不了罗马。罗马!……征服罗马,粉碎它的实力……消灭它的暴虐统治!难道你以为这样的念头没有使我晚上睡不着,没有使我在梦中也想着它吗?……那会使我胜过勃伦纳斯、皮洛士和汉尼巴!……完成最有名的统帅所不能完成的伟大事业!……难道这对我不是极大的荣誉吗?但是你得明白,如果在意大利境内限罗马作战,罗马人就是安泰:当这个巨人被赫克里斯打败而且摔倒在地上,他再站起来的时候,就会变得比以前更有力量。就算我们花了极大的力量,流了不少鲜血打垮了罗马的军队,过不了几天罗马就会征集新的军队来攻打我们。它还会派出六十个、七十个军团,直到她最后彻底打垮而且消灭我们才止。神勇非凡的赫克里斯为了战胜安泰,他没有把他摔倒在地上,而是用强壮的臂膊把他举到空中扼死。我们要征服罗马,就必须发动一切被压迫民族同时起义来反对罗马。我们必须从各方面把这个帝国包围起来,然后一起向意大利进攻,一步又一步地紧缩包围圈,直到紧紧地箍住赛尔维乌斯·杜里乌斯王的城墙,用六十以至七十万大军摧毁这一使世界遭劫的城市,扼死这一使人类遭灾的民族。这是唯一可能征服罗马的办法,这也是唯一可以摧毁它的力量的道路,如果我们这一代不能完成这一任务,我们的孙子,我们的玄孙就一定能做到这一点。但这也只有通过这样的斗争道路才能实现,除此之外,决不能有别的办法。米特里达梯斯王将要象汉尼巴、莱茵河各民族、帕提亚人、迦大基人、希腊人和伊比利亚一般被罗马人征服;只有一切被压迫民族反抗共同敌人的统一大联盟,才能战胜这—庞大的怪物,战胜这—用它可怕的触须缓慢地、逐渐地、但是不可抗拒地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中去的吸血恶魔!”

    斯巴达克思变得非常激昂。他说话时浑身发烧,话语中充满了喷发的热情,他的两眼也炯炯发光。因此,听他说话的埃诺玛依——一位正直、真挚而又忠诚的人,同时又是斯巴达克思的战友——感到他差不多在不知不觉之中被色雷斯人所吸引了,也被他的雄辩征服了。爱芙姬琵达好容易用狡猾、诡诈的手段在他心灵中激起来的怒火也顿时熄灭了。当角斗士的首领沉默下来的时候,日耳曼人已不知不觉地走近了斯巴达克思,向这位在这时候头上好象显出了灵光的、威武而又伟大的奴隶救主,哀恳地伸出双手,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叫道:

    “啊,饶恕我,斯巴达克思,饶恕我……你不是人,你是半神半人的英雄!……”

    “不……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发觉你又变成了我的兄弟!”激动的斯巴达克思一面伸开双手,抱住了奋身向他扑来的埃诺玛依,一面喊道。

    “啊,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我爱你,我比以前更尊敬你!”

    两个朋友不作声了,他们好象亲兄弟一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斯巴达克思首先挣脱了日耳曼人的拥抱,他用依旧相当激动的声音问他道:

    “埃诺玛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

    “我……可是……我甚至不知道……”日耳曼人困窘地答道,“为什么还要提起它呢……那已不值得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接着热烈地说:

    “既然我已来到了这儿,你一定认为我有事情来请求你,那么我就请求你允许我和我的日耳曼军团在这次痛击执政官伦杜鲁斯的战斗中扼守最险要的阵地。”

    斯巴达克思对他友爱而又亲切地叫道:

    “你真是一个富有自信心的好汉子!正富而又勇敢!……就让你在最险要的阵地上作战吧!”

    “你是不是确实允许了我这一请求?”

    “是的,”斯巴达克思向埃诺玛依伸出了手。“你得知道,在我的灵魂中是不能容纳谎言和恐惧的。”

    于是,埃诺玛依和斯巴达克思一面谈话,一面离开营帐来到将军法场。角斗士的首领想把日耳曼人一直送到他的营帐旁。

    但是,斯巴达克思和埃诺玛依还没有走上离将军法场四分之一斯太提乌司,阿尔托利克斯已经匆匆地赶上了他们。年青的高卢人奉了斯巴达克思的命令,在三天之前率领了一千名骑兵向莱埃特的方向出发,搜集有关海里乌斯军队的消息。他在司令帐中知道了斯巴达克思和埃诺玛依刚刚离开,就跟了上来。他在日耳曼人的营帐附近追上了他们。

    “你好,斯巴达克思!”阿尔托利克斯说。“海里乌斯的一部分骑兵已经赶到了,因此他们已经从阿纳格尼向卡尔赛奥里出发,明天黄昏将从那儿向莱埃特行军,大约在五天之内就要赶来攻打我们了。”

    斯巴达克思开始考虑这些消息。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明天晚上我们就拔营出发,向卡梅陵进军,我们必须经过十小时艰苦的行军,在后天午前几小时到达那边。伦杜鲁斯很可能在后天晚上赶到那儿,最迟也不会超过再下一天的早晨,他的军队到达时一定非常疲劳,而我们在那时侯已经充分地休息过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用生气勃勃的力量攻打海里乌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获得胜利。我们打垮他以后,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继续向阿尔卑斯山前进。你以为怎么样,埃诺玛依?”

    “出色的计划,不愧为伟大的统帅,”埃诺玛依回答。

    当斯巴达克思让阿尔托利克斯离开以后,日耳曼人就邀请他的朋友到他的营帐里去,请斯巴达克思和传令官们一齐同桌进餐。在日耳曼人所有的传令官中,唯有爱芙姬琵达没有出席作陪:她不在斯巴达克思眼前出现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他们亲切地谈着话,痛饮着略带涩味、但非常醇厚的葡萄酒,时间就这样迅速地溜过去了。当斯巴达克思走出埃诺玛依的营帐时,夭色已经黑下来了。日耳曼人因为按照一向的习惯毫无节制地痛饮,已经喝醉了,他想把斯巴达克思送到将军法场,但是色雷斯人不准埃诺玛依这样做,他只允许埃诺玛依的那些传令官陪他回司令帐去。

    斯巴达克思刚刚离开日耳曼军团司令官的营帐,只留下埃诺玛依一个人的时候,爱芙姬琵达就在日耳曼司令官为她特设的那个小房间的门槛上出现了。她的脸色惨白,浓密的红发技散在肩上;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站到那坐在凳子上思念着角斗士领袖的埃诺玛依的跟前。

    “原来如此……”爱芙姬琵达用愤怒而轻蔑的目光注视着埃诺玛依说。“这么说,斯巴达克思又象牵他的马一般,把你牵到他想要你去的地方去了?他又可以利用你的力量和勇气,来为他个人增加威望了?”

    “啊,你又来了?”埃诺玛依对她恶狠狠地瞧了一眼,带着威胁的口吻含糊地说。“你究竟准备到什么时候才收起你那卑劣的谗言啊?你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不再用你那邪恶的思想毒害我的灵魂啊?可恶的女人,你比巨狼苏利斯还要凶狠呢!”

    “好,好!……我对奥林比斯山上所有的神起誓!你这蛮汉、野人、发疯的畜生,现在竟把你所有的恶气都发泄到我的身上来了……而我这个笨虫、轻骨头的女人,非但不毫不理睬你,轻视你,竟然会爱上了你……我真是活该如此!”

    “但是,你如果爱我,为什么又不断地激起我对斯巴达克思这个最高贵的、具有伟大灵魂和超特智慧的人的憎恨呢?他所具有的那些高贵品质,我连一种也没有啊!”

    “啊,愚蠢的人,你得明白,虽然我比你更聪明,也比你更有教养,但我也被他那可疑的崇高品质和道德迷惑过。我也认为他不是人,而是什么半神半人的英雄。有很长的一个时期我都相信他的心灵中有着最崇高的感情,但是,使我遗憾得很,结果竟发现他是一个伪君子,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是假装的和伪善的,他的心中只燃烧着一种感情——野心!我已经知道、已经明白、而且相信这一点,而你却是一个笨蛋,比山羊还要蠢笨……”

    “爱芙姬琵达!”埃诺玛依浑身发抖说,他的声音好象雄狮的低吼。

    “你比山羊还要蠢笨,”爱芙姬琵达继续重复了一句,她的两眼间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不论是过去和现在,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刚才开怀痛饮的时候,就象一个最可怜的奴隶一般拜倒在他的面前,对他高唱颂歌。”

    “爱芙姬琵达!”日耳曼人好容易捺住性子重复叫道。

    “我不怕你的威胁,”希腊姑娘轻蔑地回答。“我过去为什么相信你那求爱的话呢,现在我要拿我轻视你一样狠狠地憎恨你!”

    “爱芙姬琵达!”埃诺玛依用雷一股的声音喊道。他在狂怒之中跳了起来,威胁地举起拳头走近了希腊姑娘。

    “只要你敢!”爱芙姬琵达骄傲地昂起了头,一面挑衅地把脚蹬了一下,高傲地望着埃诺玛依答道:“来吧,勇敢些。打吧,杀吧,用你的兽爪扼死一个可怜的姑娘吧……这会给你带来比在斗技场上杀死你的同胞还要大的光荣……喂,勇敢些!你怎么不敢!……”

    埃诺玛依一听到爱芙姬琵达这几句话就向她猛扑过去,准备立刻扼死她。但是,当他走近他的心爱的姑娘,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愤怒地喘息着,挥舞着拳头,含糊地吼叫道:

    “走吧……爱芙姬琵达……当我暂时还没有失却我的最后一丝理智……为了你的神,快走吧!……”

    “这就是你用来报答世界上唯一能爱你的女人的一切吗?你就用这样的行动酬谢我的爱情吗?原来这就是我对你的无限关切所取得的代价,原来这就是几月来我心中只想念你一个人、只想到你的荣誉和你的威名所取得的恩惠!好啊!好极了!这原是意料中的事!这就是我这傻瓜用好心好意对待别人的下场!”爱芙姬琵达一看到埃诺玛依在凳子上坐下来,就用比较缓和的口气自己对自己说,一面开始在营帐中焦躁地踱来踱去。“我一心只想到我的亲爱的人的幸福和安宁,结果却获得了这样的报酬!我多蠢啊!为什么我一心一意地只想念着你,只关心着你的荣誉呢?为什么你要把你那野兽一般的怒气发泄到我的身上,为什么你要向我发出这些可怕的咒骂?为什么?你得明白,我是竭力想把你从别人策划的奸恶阴谋中救出来啊。”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用颤抖而激动的声音继续说:

    “不,我这样做是白费力气。这事情本来就用不到我来插手干涉。让他们来践踏你好了,让他们把你引到灭亡的道路上去好了……啊,我如果能够对这事情漠不关心就好了!至少我可以不必受到今天这样的痛苦和耻辱,这对我比死还要难受……叫我忍受你的侮辱,叫我忍受你的咒骂……你是我心爱的人,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啊,这太难受了!……我多么痛苦啊……不论我过去的罪孽是多么深重,我也不应该遭受这么大的痛苦!”

    爱芙姬琵达哭起来了。

    这一哭就使可怜的埃诺玛依完全糊涂了。他心头的怒火顿时熄灭了。代之而起的是怀疑和犹豫,接着来的是怜惜与温柔的感情,最后,爱情完全征服了他;当爱芙姬琵达用双手拖着脸向营帐的门口走去时,埃诺玛依就突然跳了起来,拦住她的去路,温和地说:

    “原谅我,爱芙姬琵达……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事……不要就这样离开我……我请求你!”

    “让开,看在雅典的保护神的份上!”希腊妓女骄傲地昂起头,轻蔑地望着日耳曼人说。但她的眼睛却变得更加泪汪汪的了。“让开……让我独个儿安静下来,让我远远地离开你度过我的残生,让我的耻辱和痛苦逐渐消退,让我以后沉浸在我的被抛弃而且被踏得粉碎的爱情的甜蜜回忆中吧。”

    “啊,不……不……我决不允许你离开……我决不放你走,我决不允许你这样离开我……”日耳曼人一面说,一面攫住了希腊姑娘的手,温柔地把她拉到营帐中间去。“你必须听一听我的解释……原谅我……原谅我,爱芙姬琵达……如果我侮辱了你,你也得原谅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仿佛没有说过什么……我因为怒火失掉了理智……听我说,我求求你。”

    “难道我还要再来倾听你的咒骂和侮辱吗?放了我,埃诺玛依,放我走吧,我不愿再遭受最可怕的痛苦:眼看着你再一次向我扑过来。我不愿意死在你的手里,我决不愿意怀着这样可怕的念头死去:你竟是杀死我的凶手!”

    “不,不,爱芙姬琵达,不要认为我能干下这样的罪行,不要利用我的横暴行为给你的权利来轻视我,也不要利用我那野兽般凶恶的行为所造成的对你有利的地位来蔑视我……听我说,要不,我对神圣的巨蛇米特迦尔特起誓,我就在你的眼前割断我的喉管!”

    埃诺玛依拔出挂在他腰带上的短剑。

    “啊,不,不!……我对朱庇特的雷火发誓!”希腊妓女故意装出一副极其恐怖的神情叫道,拼命地拉住了日耳曼巨人的手。

    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悲哀地说:

    “你的生命对我太宝贵了……太有价值了……啊,我的心爱的埃诺玛依,啊,我的心爱的人啊!”

    “啊,爱芙姬琵达!啊,我的爱芙姬琵达!”埃诺玛依温柔地叫道,在他的声音里蕴含着真正的爱情。“饶恕我,饶恕我那无理的怒火,饶恕我,饶恕我……”

    “啊,你有黄金的心,你有高贵的灵魂!”希腊姑娘故意激动地一面说,一面微笑,而且用两臂搂住了俯伏在她前面的日耳曼巨人的脖子。“你也要饶恕我,我刚才逼得你发了怒,逼得你暴跳如雷。”

    日耳曼人把爱芙姬琵达紧紧地搂在胸前,不断地吻着她的脸,希腊姑娘便柔声说:

    “我是多么爱你啊!没有你我就活不成了!让我们互相原谅,大家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吧。”

    “我的好心的……宽宏大量的爱芙姬琵达呀!”

    于是两个人都不作声了,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埃诺玛依跪在爱芙姬琵达的前面。

    爱芙姬琵达第一个打破这—沉默的局面,她偷偷地问道:

    “我爱你,你相信吗?”

    “相信,好象相信我们万能不朽的神王奥定一般,好象相信他会允许我上天一般。当我的灵魂必须脱离我的躯壳的那一天来到时,他就会允许我从七色的虹桥上过去,进入幸福的城堡,在巨大的棕树‘伊达拉齐尔’的绿荫下休息。”

    “那么为了狄爱娜的金箭你就告诉我,你怎么会突然怀疑我对你的好意?”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如果你在过去和现在对我的好意都没有怀疑过,那你又为什么要抛弃我的忠告,为什么去相信你那背信弃义的朋友,而不相信我这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而且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变成一个伟大人物的女人呢?”

    埃诺玛依叹了一口气。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开始在营帐中踱来踱去。

    爱芙姬琵达偷偷地观察着他。她坐在凳子上,两肘支着桌子。她用右手托着头,用左手玩弄着一个从她手上脱下来放在桌上的白银手镯。手镯是蛇形的,蛇的嘴咬住了它自己的尾巴。

    这样过了两分钟。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接着,爱芙姬琵达好象是自己在责问自己也似地说:

    “也许我警告他的动机是出于自私吧?我预先警告他,是由于他高贵的心过分坦率,是由于他那忠实的天性易于盲目信任别人。因此,我向他揭露了所有的奸恶阴谋!因为这些阴谋的本身就是准备对他和那批怀着自由的希望而起义的可怜角斗士——他们已经用勇敢的行动创造了奇迹——的奸恶叛变,那会使他们陷入比他们以前的命运还要糟糕千百倍的厄运中……但也许,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我个人的私利,是不是这样呢?”

    “谁说过这样的话?谁的脑子里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埃诺玛依突然在爱芙姬琵达前面停下来叫道。

    “你!”希腊妓女严厉地说。“你!”

    “我?!”惊诧的埃诺玛依把两手向胸前一扪,反问道。

    “是的,就是你。你必须走这两条路中间的一条:或者相信我对你的爱情和好意,那你就必须相信我,相信斯巴达克思一定会叛变和出卖你们;或者就相信斯巴达克思是正义和一切美德的化身,那你就必须把我当作一个说谎的女人和奸贼!”

    “啊,不,不!”可怜的日耳曼人险些儿要哭出来。他是不擅于推理和争论的,因此他想逃脱那折磨人的、叫人进退两难的论辩。

    “真叫人不明白,我为了什么原因要出卖你呢?”爱芙姬琵达逼着问道。

    “饶恕我,我的神圣的爱芙姬琵达。我不仅不明白,而且甚至不能想到你可能出卖我。你用你的爱情给了我这许多证明……但是,原谅我……我看不到,而且也不明白,斯巴达克思又为什么会出卖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爱芙姬琵达一面说,一面跳起来,走近了埃诺玛依。可怜的日耳曼人低下了头,好似害怕她的回答似的。

    “啊!……”希腊姑娘过了一会儿叫道。她叠起她纤小的手,抬起炯炯发光的两眼望着天上。“你还问哩?瞎了眼睛的蠢货!”

    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接下去说:

    “告诉我,你这轻信的家伙,难道在芬提战役以后斯巴达克思没有对你们谈起?执政官瓦尔洛·卢古鲁斯曾经来访问他,而且向他提出了建议:如果他能抛弃你们,任凭你们遭受命运之神的摆布,他就能在西班牙军队中担任很高的军职,或者获得阿非利加提督的职位!”

    “不错,他说过这件事,但你也知道斯巴达克思是怎样回答执政官的……”

    “唉,你这可怜的蠢货!大概你还不懂得为什么他要这样回答执政官吧?那是因为他觉得罗马人许给他的好处跟他们要求他效力的事情比较起来,实在大少了。”

    埃诺玛依一声不响地低着头踱来踱去。

    “斯巴达克思说为副将或者提督的职位对他来说还嫌太卑微……”

    埃诺玛依继续默默地踱来踱去。

    “现在罗马人向他提出了新的建议,把许诺给他的好处增加到两倍三倍,关于这一点他却什么也没有对你们说过。”

    “你怎么知道的?”埃诺玛依在爱芙姬琵达跟前停下来问道。

    “你对这一点怎么想,为什么卢提里乌斯要化装成一个农夫上罗马去?你以为他是到卡提林纳那儿去叫他接受指挥角斗士大军的建议的吗?”

    “是的,我认为……”

    “斯巴达克思自然能够使你们这些人相信这—点——他是—个狡猾而又明险的家伙……但他却骗不过我,我非常清楚:派到罗马去的使者,只是去重新恢复那由执政官瓦尔洛·卢古鲁斯在芬提营垒中开始了的谈判罢了。”

    埃诺玛依又在营帐中徘徊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那又为什么要派卢提里乌斯去,为什么恰恰派这个原来是自由公民的拉丁人去呢?”

    埃诺玛依一声不响。

    “而且,在卢提里乌斯神秘地死亡以后,斯巴达克思为什么不跟你们这批和他差不多、甚至比他更高贵、勇敢的军事指挥官们商量一下呢?为什么他要擅自派遣忠于他的阿尔托利克斯化装成一个耍把戏的人上罗马去呢?为什么他恰恰选中了阿尔托利克斯——他的妹妹密尔查的情人呢?为什么恰恰选中他而不是别人呢?”

    爱芙姬琵达沉默了一会儿,便一面望着从营帐的一个角落踱向另一角落的埃诺玛依,一面继续说:

    “亲爱的,告诉我,这些变化是由于什么原因?而且,阿尔托利克斯刚刚从罗马回来,斯巴达克思又为什么坚决主张大家采取他的建议,叫大家离开意大利回到色雷斯、高卢、伊利里亚和日耳曼去呢?”

    埃诺玛依停了下来。他低着头,用动也不动的狂野的目光注视着一个小铁环——那个小铁环把绷得紧紧的篷布扣在一个钉在地上的铁钩中。他不断地咬着右手的指甲,用他的左手机械地叉着腰。

    “难道这一切都是自然的吗?是合情合理的吗?是公正而又光明磊落的吗?……”爱芙姬琵达过了一分钟说。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下去:“什么话!精疲力竭的罗马已经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征集兵士,用什么办法去对付西班牙的塞多留和亚细亚的米特里达梯斯王的常胜大军了!但是在这一罗马最倒霉的时期,我们这一支武器精良、训练有素、获得许多次胜利的七万人的大军,不但不进攻敌人的京城、轻而易举地占领它,反而逃开了它!难道这是合乎情理的吗?难道这是自然的吗?”

    埃诺玛依呆呆地站在一个地方,只是慢慢地、不时地摇着头。

    “至于执政官伦杜鲁斯和海里乌斯的两支军队……这只是斯巴达克思虚构出来的荒唐话,这只是他用来胡乱地辩白和解释他那可耻的、莫名其妙的、逃窜的主张。他想用这一点来掩盖被他欺骗的人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这可怕的、十分明显的叛卖行为!海里乌斯!……伦杜鲁斯!……他们的军队!”爱芙姬琵达好象在跟自己商议似地继续考虑道。“但是,为什么他要亲自率领一千名骑兵去侦察那捏造的伦杜鲁斯的军队呢?他又为什么要派遣阿尔托利克斯到莱埃特会监视那虚构的海里乌斯的军队呢?为什么阿尔托利克斯老是一会儿往那儿一会儿在这儿呢?为什么斯巴达克思不是派你们中间任何别人呢?”

    “你说得对!……真可惜……你说对了!……”埃诺玛依用好容易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哝道。

    “啊,我对天上所有的神发誓!”爱芙姬琵达喊道。“你赶快从致命的昏睡症中醒过来吧,叛乱会使你毁灭的。快为了你们的神清醒过来吧。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一下,人家已经把你拖到无底深渊的边沿上,快要把你推下去了。这就是你的朋友的手想把你推下去的地方……如果你还需要叛卖的证据,还想知道一些推动这个家伙叛变的原因,那你就回想—下:斯巴达克思早已狂热地爱上了罗马的贵夫人,苏拉的寡妇范莱丽雅·梅萨拉了。他为了她和他之间的爱情,将要把你们全部出卖给罗马元老院。而元老院方面为了报偿他的叛卖行动,就会让他和他那心爱的范莱丽雅结婚,另外还要再加上别墅、财富以及荣誉……”

    “别说下去了!这是确实的!千真万确!……”埃诺玛依叫道,希腊姑娘最后的那番推论不但使他大吃一惊,而且终于使他对那些凑集起来的罪证深信不疑了。他觉得,这些证据互相贯串起来就明显地证实了色雷斯人的叛卖罪行。“斯巴达克思——该死的叛徒!但愿可怕而又污秽的恶狗玛尼迪尔摩尔在尼夫里海姆的深渊中永远地折磨他!”

    爱笑姬琵达一听到日耳曼人的诅咒,她的眼睛里就迸射出狂野的幸灾乐祸的光芒。她走近了埃诺玛依,而且一面喘息,一面急促地低声说:

    “你还犹豫什么?难道你还要使你自己和拥戴你的日耳曼弟兄,被他领到某一个不可能展开战斗的峡谷中去,而后可耻地放下武器投降吗?那时候,你们就会统统被送到十字架上去,或者送到斗技场上给猛兽活活咬死!”

    “啊,不,我对雷神托尔的闪电发誓!”气得发昏的日耳曼人用轰雷一般的声音叫道。他拿起堆在营帐角落上的一袭巨大的铠甲,披在身上,接着又戴上头盔,把短剑系在佩带上。最后他拿起了盾牌叫道:“不……我决不许他出卖我和我的军团……我要迅速地……我要立即离开这奸贼的营垒。”

    “明天,大家都会跟着你来的:高卢人、伊利里亚人和沙姆尼特人。跟着他的将只有色雷斯人和希腊人……大家会推举你做我们的最高首领。占领罗马的光荣就会属于你,属于你一个人……走吧……走吧……叫你的日耳曼弟兄悄悄地拔营……你也要使所有的高卢军团不声不响地起来……走吧……让我们今天晚上就走……听我的忠告吧。你得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崇拜你,希望你威名远扬,变成一切人中间最伟大的人物!”

    于是,爱芙姬琵达一面说,一面也披上了盔甲。她看见埃诺玛依从营帐里走出去,就在后面叫道:

    “走,我去命令他们为你备马!”

    过了几分钟,日耳曼军团的号兵就吹起了弯弯的军号,不到一小时,埃诺玛依部下的一万名日耳曼战士,已经卷起帐幕,列成战斗队形,准备离开营垒了。

    日耳曼军团扎营的地区,靠近营垒的右营门附近。埃诺玛依对守门的卫兵交换了口令,命令他的军团静悄悄地从营垒中开出去。日耳曼军团的号兵也唤醒了高卢人和他们的邻人。有的人认为全体军队都拔营出发了,有的人则认为那一定是敌人迫近了营垒。大家都纷纷跳起来,匆匆披上盔甲,钻出他们的帐幕。各军团的号兵,虽然没有奉到命令也都吹起了警号。很快,全营垒的人都起来了。所有的军团在慌忙和混乱中拿起了武器,那情形正如宿营的军队逼到敌人突然夜袭一般,即使是最有纪律的军队也是免不了的。

    斯巴达克思是最先跳起来的几个人之一。他从营帐中向外面一望,接着就问站在将军法场上守卫的战士发生了什么事。

    “好象是敌人迫近了。”战士回答他说。

    “怎么会这样?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敌人?……”斯巴达克思问,他对战士的回答感到非常诧异。

    斯巴达克思马上回到营帐中去,因为在战争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他就想——虽然这使他非常诧异——也许是执政官中的一个从阿斯古尔循着一条谁也不知道的捷径用急行军迫近了他们的营垒;他进了营帐就匆匆地披戴了盔甲,立刻向营垒的中心出发。

    他到了那儿,才知道埃诺玛依已经率领他的军团穿过右营门离开了营垒,而且其余的军团也已武装起来,准备仿照日耳曼人的榜样出发,他们完全相信那道命令就是斯巴达克思发布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斯巴达克思用手掌向自己的前额上面一拍叫道。“我并没有下过命令,这不可能!”

    于是他借着几把在这儿或者那儿出现的火炬的光亮,快步向右营门赶去。

    当他到达那儿时,第二个日耳曼军团已经离开了营垒。

    斯巴达克思用他强有力的臂膀在人群中给自己推开一条道路;他穿过了日耳曼军团的最后几排战士,来到了右营门外面。接着,他追了上去,跑了四、五百步远的距离,才赶到埃诺玛依那儿。埃诺玛依骑着马站在他那些传令官们的圈子里,等待着他的第二军团的队伍完全通过他的跟前。

    另外一个全副武装的人追上了斯巴达克思,色雷斯人立刻认出了他:那是克利克萨斯。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跑近了埃诺玛依的时候,斯巴达克思听见跑得喘吁吁的克利克萨斯用响亮的声音叫道:

    “埃诺玛依,你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惊动了全营人?你现在上哪儿去?”

    “我要远离叛徒的营垒,”日耳曼人答道,他的声音是洪亮的,态度是沉着的。”如果你不愿意让你自己和你所有的军团变成卑劣的欺骗与叛变的牺牲品,我劝你也采取同样的行动。跟我走吧。让我们一起向罗马进军!”

    克利克萨斯正准备答复那使他大吃一惊的话,但这时侯斯巴达克思已经赶上来了。角斗士的首领一面吃力地喘息着,一面问道:

    “埃诺玛依,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叛徒?你指的是谁?”

    “我说的是你,指的也就是你。我要跟罗马人作战,我要向罗马进军,我可不愿意上阿尔卑斯山,在狭窄的山峡中遭到敌人的毒手,自然,事后你会说那是由于‘不幸的偶发事故!’”

    “我对全知全能的朱庇特发誓,”气得发昏的斯巴达克思叫道。“你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但你这玩笑却是最恶毒的,那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

    “我并不是开玩笑,我对万神之后佛莱雅起誓……我决不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而且我的神志非常清醒。”

    “你认为我是叛徒?”斯巴达克思叫道,激怒得喘息起来。

    “我不仅认为而且可以完全肯定,我可以大声疾呼地当众宣布这一点。”

    “你让谎,喝醉酒的野人!”斯巴达克思发出轰雷一般的声音,从剑鞘中拔出了沉重的短剑,直向埃诺玛依扑去,埃诺玛依也拔出了短剑纵马向斯巴达克思赶来。

    但是,埃诺玛依的传令官们立刻拉住了他们的指挥官,站在埃诺玛依旁边的克利克萨斯也一把拉住了马勒子,高卢人一面向后退,一面叫道:

    “埃诺玛依,你的行动证明你发了疯,如果你不是发了疯,那我相信叛徒不是他,而是你!你一定收受了罗马贿赂你的黄金,因而按照他们的秘密命令行事……”

    “你说什么,克利克萨斯?……”日耳曼人浑身发抖叫道。

    “啊,我对贝伦全能的阳光起誓,”怒气冲天的高卢人叫道。“只有某一个罗马的执政官处在你的地位,才会采取跟你一模一样的行动!”

    那阿候斯巴达克思也被葛拉尼克斯、阿尔托利克斯、鲍尔托利克斯、菲萨朗尼乌斯以及别的二十来个高级指挥人员围住了,但是怒火使斯巴达克思的力气和肌肉的力量大大增加了,他推开了所有围绕他的人,来到埃诺玛依跟前。

    斯巴达克思走到日耳曼人前面,镇定地把短剑插进了鞘,接着拾起眼睛注视着埃诺玛依。他的眼睛在一分钟之前还燃烧着憎恨的怒火,可是现在却含满下泪水,他一面注视着埃诺玛依,一面用发抖的声音说:

    “不会是别的,一定是复仇女神在借你的嘴巴说话。是的,是的,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埃诺玛依,我的同志,你曾经和我一起经历过种种危险从罗马赶到加普亚去,象你这样从起义开始就与我一起经受恐惧与欢乐的老伙伴,是不会说出象你今天所说的话来的。我不明白……我不懂得……也许,你和我都是某一可怕的阴谋的牺牲品,这根阴谋的黑线一定可以通到罗马人的手里,只是我不知道它是怎样钻进我们营垒来的……但这是无关重要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一向跟我象兄弟一般亲爱的你,而是另一个人胆敢说出你刚才说过的话,他早已活不成了……但是现在,你走吧……抛弃你的弟兄们的事业和你的旗帜吧……在这儿,在你的弟兄们的前面,我对我父亲的骨灰、我母亲的遗爱、我妹妹的生命和天上与地狱中的一切神灵发誓,我并没有用任何你所妄加在我身上的卑劣行为玷污我自己。你所说的许多话我甚至一点儿也不明白。如果作为你们兄弟和领袖的我,有过虽然是片刻的,虽然是极细微的违背自己职责的地方,那就让朱庇特的雷火把我烧成飞灰,让我的名字被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咒骂直到千万代,让我的名字打上不可磨灭的可耻的叛徒的烙印,让它受到万世咒骂的重压,让我的名字比杀死的提耶思特斯、杀子的美狄妞和卑劣的陀伦的名字更卑贱好了!”

    斯巴达克思的脸色是惨白的,但他的态度是镇定的,对他自己的正义行动充满了信心。他坚定而又庄严地发了誓,使所有听他说话的人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很明显,甚至连狂野而又执拗的埃诺玛依也感动了。但突然,在右营门附近,第三军团(高卢人的第一军团)的号兵又吹起了军号,那使站在垒墙外面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事情?”鲍尔托利克斯问。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阿尔托利克斯惊奇地说。

    “我对地狱里的一切神灵起誓!”斯巴达克思叫道,他那苍白的脸突然涨红了。“也许高卢人也要走了?”

    大家都向右营门跑去。

    爱芙姬琵达戴着卸下了护眼甲的头盔,骑着一匹小巧的骏马,站在埃诺玛依身边。她躲在日耳曼人巨大的身躯后面几乎看不出来。她拉住了他的马缰,迅速地把他领上了大路。那时候第二个日耳曼军团已经打这条路上过去了。接着,埃诺玛依的别的传令官也跟着他们的指挥官和希腊姑娘一起走了。

    当克利克萨斯和斯巴达克思很快地向右营门赶回去时,从那儿出来了一队最后留在营中的三十来个日耳曼骑兵兼弓箭手,他们循着大路飞也似地跑过来,想追上他们的同胞。他们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斯巴达克思和克利克萨斯,就愤怒地乱哄哄地叫道:

    “斯巴达克思来了!”

    “就是他,这叛徒!”

    “杀死他!”

    每一个骑兵都举起了们们的弓,整队人用箭对准了那两个角斗士的领袖。领队的十夫长叫道:

    “你,斯巴达克思,还有你,克利克萨斯!两个叛徒领受我们的礼物吧!”

    接着,三十枝箭一下子离开了弓弦,在空中发出呼啸,直向斯巴达克思和克利克萨斯飞来。

    他们赶忙用盾牌遮住了头部,才没有被箭射中。克利克萨斯举起盾牌,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斯巴达克思,叫道:

    “看在我们事业的份上,快跳过路沟!”

    斯巴达克思立刻纵身窜过路沟,来到了大路旁边的一片草地上,克利克萨斯也顺利地跟着他跳了过去,他们两人就这样离开了那队骑兵。那队骑兵呢,也不再注意他们两个,只是自管自地继续飞跑,去追赶前面的两个日耳曼军团。

    “该死的逃兵!”克利克萨斯叫道。

    “但愿执政官海里乌斯把你们消灭掉,”斯巴达克思怒冲冲地说。

    两个人继续沿着路沟走去,一会儿就到达了右营门前面。阿尔托利克斯和鲍尔托利克斯正在那儿极其困难地向第三军团的战士们一会儿请求一会儿责骂,竭力阻止他们离开营垒,因为他们也要跟着两个日耳曼军团出去。

    但是克利克萨斯拦住了他们。他用洪亮的高卢话痛骂他们,恐吓他们,把他们叫做“不中用的流氓”“成群结队的强盗”“整批的叛徒”,他很快就使一批最急躁的人安静下来了;最后,他对高卢战神海苏斯起誓,说是等到天—亮他就要找出接受叛徒贿赂的罪犯和叛乱的唆使者,把他们送上十字架钉死。

    高卢的战士们渐渐地镇静下来了,接着,他们悄悄地好象一群羔羊那么柔驯地回到自己的营地上去了。

    但是,克利克萨斯刚结束他的演说,他的脸就突然变得惨白了。他的声音在开始时又清脆又洪亮,到后来却变得嘶哑而又衰竭了。当叛乱的高卢军团的先头部队刚刚开进营垒,他又突然摇晃起来了。他觉得自己非常衰弱,就一下子向斯巴达克思的臂弯里倒了过去。站在旁边的斯巴达克思刚好把他扶住。

    “啊,我对神灵起誓,”色雷斯人悲哀地叫道。“你一定是在用身体遮蔽我的时候,被他们的乱箭射伤了!”

    果然,克利克萨斯的大腿上中了一枝箭,另一枝箭穿过铠甲的圆环,射中了他的腰部,嵌在他的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

    克利克萨斯被抬到营帐里去了,大家开始关切地照顾着他。虽然他流掉了许多血,外科医生还是安慰站在战友床边、脸色苍白而又激行的斯巴达克思,说是那两处箭伤并不危险。

    斯巴达克思整夜不合眼地守候在伤者的床边,沉浸在那一天发生的所有的不幸变故的回想中。他对埃诺玛依以及他那不明不白的脱离营里逃走的行动感到非常愤怒,但同时对那一万个日耳曼人必然会遭到危险的处境感到极其震恐。

    第二天拂晓,斯巴达克思按照那由克利克萨斯的催促而拟定的计划命令部下的军团拔营,向卡梅陵出发。他们按照计划在当天深夜赶到那儿。执政官伦杜鲁斯和他的三万六千名兵上,却几乎要比他们迟到整整一天。

    这位执政官对于军事太没有经验了,因此,这个充满了拉丁民族的傲慢和妄自尊大的感觉的贵族,认为由两万四千名兵士组成的四个正规军团,再加上一万两千名辅助兵,在二十四小时内就可以打败毫无荣誉感和信心、武器既拙劣训练又很差的七万角斗士的乌合之众;不错,他们曾经打败过将军统率的队伍,但这并不是由于他们的勇气,而是由于那些将军的愚蠢无能。

    因此,当伦杜鲁斯在几座丘岗的斜坡上占领了有利的阵地以后,就在他的队伍前面发表了一通大言不惭、激励士气的热烈演说,到了第二天,他就跟斯巴达克思交战了。但具有英明远见的角斗士首领立刻利用了起义大军数量上的优势,双方的战斗还不到三小时,角斗士的军队就差不多把敌军包围起来了。罗马兵士虽然英勇地奋力战斗,但由于恐怕对方从后面袭击他们,不得不开始撤退。

    斯巴达克思巧妙地利用了敌人的混乱情况,他亲自在战场上好些地方出现,用他非凡的英勇行动作为战士们的楷模,激励他们的勇气。于是角斗士们猛烈地向罗马人扑去,在几小时之内就完全打垮了他们,占领了他们的营垒,夺取了他们的辎重。

    伦杜鲁斯的残部逃散了。一部分逃到赛诺人那儿去了,另一部分则向伊特鲁里亚省逃去,执政官伦杜鲁斯本人就跟这部分人在一起。

    但是,不管这一新的光辉的胜利是多么使人高兴,尤其光荣的是因为这—战竟打败了一个执政官,斯巴达克思却惊恐地想到了另一个执政官海里乌斯,因为他可能攻打埃诺玛依,把日耳曼军团消灭掉。

    因此,在卡梅陵战斗的下一天,斯巴达克思就下令拔营,向后转,朝阿斯古尔的方向出发。同时,他按照他以往的习惯,向前面派出了好几支由最审慎的指挥官率领的骑兵队。他们远远地向前挺进,不断地给他送来敌军的消息。

    斯巴达克思和他的军队在阿斯古尔城下充分休息以后,就向特莱布拉进发。黄昏时分,他们赶上了各骑兵侦察队的总指挥官玛米里乌斯。他报告他们,说是埃诺玛依在努尔西亚附近的山边扎了营,而海里乌斯在知道这—万名日耳曼人是由于跟斯巴达克思不和,不信任斯巴达克思而从起义军队中分裂出来的以后,便准备攻打和消灭他们。

    斯巴达克思让他的战士们休息了六小时以后,就在半夜里从特莱布拉出发,从峻峭的阿平宁山的山岩中穿过去,直趋努尔西亚。

    但是,就在斯巴达克思向努尔西亚进发时,执政官海里乌斯·普勃里科拉却率领了二万八千名兵士趁着黑夜赶到了那儿。拂晓还没有到,他已经倾全力进攻埃诺玛依的军队,日耳曼人竟轻率地迎接了这一实力悬殊的战斗。

    这一次血战是极其残酷的。最初两小时的战斗是在胜负互见的情况中过去的,双方以同样勇猛与顽强的精神战斗着。但是,海里乌斯很快地扩展了他军队的战线,包围了那两个日耳曼军团。接着,他为了紧缩这一包围圈,命令与日耳曼人正面交战的两个罗马军团微向后撤,但这一点险些儿毁灭了罗马人。日耳曼人在埃诺玛依的英勇行动的激励下,一看到执政官的军团向后退却,就以不可阻遏的力量向敌人猛扑,这使罗马人的队伍动摇了,他们不得不从原来狡猾的军事行动,转变为真正的退却,这在海里乌斯的队伍中引起了极大的混乱

    但那时候,罗马人的轻装步兵开始向角斗士军队的侧翼进攻,接着,由达尔马西亚步兵组成的掷石部队又从后方向角斗士们猛扑,两个日耳曼军团很快就陷入了这一致命的重围。日耳曼战士们在认定了他们没有脱离险境的可能以后,就决定勇敢地战死。他们以从来未见的勇猛气概继续奋战了两小时以上。他们全部牺牲了,但也使罗马人受到了惨重的损失。

    埃诺玛依最后才倒下去。他亲手刺死了一个统领,一个百夫长以及许多罗马兵土,接着又显出了非常的英勇气概,站在叠在他周围的死尸堆中奋战。他已经浑身负了重伤,最后,几把短剑同时刺进他的背部,他发出一声狂野的呻吟,一下子倒在早已装死倒在地下的爱芙姬琵达身边。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海里乌斯在这次战斗中歼灭了一万名日耳曼战士——没有一个逃命的人。

    但是战斗刚刚结束,号兵们却吹起了尖厉的警号,他们警告胜利者:大队新的敌人赶来进攻他们了。

    这就是斯巴达克思,他刚刚赶到战场上。虽然角斗士的军团已被艰苦的行军累得精疲力竭,他还是立刻把他们列成了战斗队形,鼓动他们为惨遭灭亡的被压迫弟兄复仇。于是,角斗土们象熔岩一般地向执政官海里乌斯慌乱不堪的军队扑去。

    但海里乌斯竭尽一切可能使他的军队迎接战斗。他迅速地井然有序地重新部署了兵力,迎击新来的故人。猛烈的战斗开始了,那比上一次更加残酷更加惨烈。

    快要死去的埃诺玛依呻吟着,不时地叫唤着爱芙姬琵达的名字。

    新的战斗把罗马人吸引到另一边去,原来日耳曼人的战场上就空了。在这片广大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死尸,只听见受伤的和将死的人发出一阵阵忽儿很重忽儿好容易才能听出来的哀号和呻吟。

    鲜血从埃诺玛依身上的无数创口中流出来,几乎流满了他那巨人一般的躯体,但他的心脏还是继续在那儿跳动。他在这临死的时刻,不时地呼唤着他心爱的姑娘,但那时候爱芙姬琵达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她从躺在她身边一个死去的传令官的衣服上面撕下一幅布来,扎住了她的左臂。她的盾牌已经裂成碎片,她的臂膀上面有一道又深又长的淌着鲜血的伤口。由于海里乌斯的突然袭击,爱芙姬琵达已来不及逃到罗马人的营垒中去或者脱离战场,因此她觉得最安全的办法还是倒在埃诺玛依身边的十来具尸体中间,假装死去。

    “啊,爱芙姬琵达!……我的心爱的人啊!”埃诺玛依用衰弱的声音轻轻叫道,在他那惨白的脸上渐渐地罩上了死亡的阴影。“你活着吗?……活着吗?……好运气!现在我可以放心死去了……爱芙姬琵达,爱芙姬琵达!……我渴得多难受啊……我的喉咙干燥极了……嘴唇也开裂了……快给我几口水……给我最后的一吻!”

    爱芙姬琵达苍白的脸上显出奸恶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尤其是在这堆满了尸体的、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她那表情就显得更加残忍。这个希腊妓女的绿眼睛发出了猛兽一般满足的光芒,她对这个快要死去的人的哀求甚至理也不理。她只是在尽情欣赏了这幅可怕的惨景以后,才向埃诺玛依躺着的地方回过头去。

    埃诺玛依透过那罩住临死的人眼睛的薄雾,看见了希腊姑娘。她的衣服已经被她自己的和躺在她身边的人的鲜血染红了。日耳曼人恐惧地以为她也快要死了,但是从她阴狠的眼光以及用脚踢开周围尸首精力充沛的行动看来,他知道她只是受了伤,而且很可能只受了一点轻伤。突然,一个恐惧的念头在日耳曼人的脑中闪过,但他竭力把它从他的脑海中驱逐出去,同时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喃喃地说:

    “啊,爱芙姬琵达!……只要吻一下……赐给我最后的一吻……爱芙姬琵达!”

    “我可没有空闲的工夫!”希腊妓女一面打他的身边走过去,一面向这快要死去的人冷淡地瞥了一眼答道。

    “啊!但愿托尔的雷火……打死她!”埃诺玛依叫道,他使出最后的力量撑起了身子,睁圆了眼睛,发出他最后的喊叫:“啊,我现在—切都明白了!……这下贱的妓女……斯巴达克思完全是无辜的……你诽谤了他……从过去到现在你—向就是个女罪犯……你这该死的女人……该……”

    埃诺玛依一子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且再也不能动弹了。

    爱芙姬琵达一听见日耳曼人第一句诅咒她的话就回过头来,两眼充满了威胁的表情愤怒地注视着他。她甚至向他走了几步,接着,她见到他快要死去就停住了,但是她立刻向他伸出染满了鲜血的纤小白手,残忍地诅咒道:

    “滚到地狱里去吧!……我可终于看到了你绝望地死去的情景!但愿伟大的神灵保佑我,使我能看到可恶的斯巴达克思也和你一样痛苦地死去!……”

    接着,她向传来新的战斗哄响的那片旷野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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