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渡边淳一 本章:流星

    转眼间,窗子变得黑暗,不久前晚霞映红的街道已沉入深深的夜色之中,代之亮起的路灯如同经过加工的宝石争相辉映。从黄昏到夜晚,像天气突变一样,东子与秀树之间的不信任感眼看着加剧。

    先前,秀树对东子怀孕的事深信不疑,为她腹中的胎儿感到心烦意乱。如今,东子连怀孕的影子都不见了,她说要坦白以苗条身躯伪装怀孕的全部内幕。

    她真的要说出什么内容吗?

    秀树坐在窗边以桌子相隔的一侧的坐椅上,已吸完一支香烟,可东子还未露面。

    在秘密的浴室内,她正在一心一意地进行登台前的准备呢,还是突然惧怕于出场呢!不过,是她主动要坦白一切事实的,事已至此,她不会变卦的。

    秀树又吸完一支香烟,装钱的皮包放在椅子旁边,当他俯瞰窗外伸展开去的夜间街道时,背后响起浴室门打开的声音。

    “坦白剧”的女主角终于出场了。

    以前就不用说了,如今事情已发生突然变化,主角依然属于东子,对此,秀树感到半惊讶半钦佩。他回首观看,东子已将色调明快的灰色西服套装穿在白色衬衣外,右手拿着女用包,略微低着头就座于秀树对面的椅子上。

    她已在浴室中重新化妆,方才脸上的泪痕消失。她的妆化得略浓,双眉描得尖细上挑,格外显眼。为使心情沉静下来,东子继续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工夫不大,她好像决心已定,抬起头说:“请相信下面我所谈的内容。”

    秀树不知该如何回答,略显茫然失措,东子为慎重起见又说:“以前,我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但这都是真实的。”

    说到这里,东子以目光轻扫一下夜色中的窗子低语:“我没有生育能力。”

    “没有生育能力!”

    秀树情不自禁地重复一遍,而后理解这是“不孕”的意思。

    “你不能生孩子吗?”

    “从前曾进行过多方努力,但毫无效果。”

    因为话突然谈得深入,秀树站起身打开摆在墙边桌子下的电冰箱:“可以喝点儿啤酒吧?”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不去管她,手持啤酒罐和杯子回到座位上,问道:“那不是你丈夫的问题!”

    秀树坐下来,往东子和自己的杯中斟入啤酒,又问:“你丈夫知道这事吗?”

    “是的,因为她同我多次一起去医院。”

    秀树回忆起上月到井崎诊所去的事。那儿的医生说,东子已有半年之久未来过医院。

    “先前,你曾提到过四谷医院的事……”

    “我的确去过那家医院。”

    “那么,是商谈不孕症的事吗?”

    “我曾坚持去那里看病一年多,但仍丝毫无效,所以……”

    井崎诊所的医生听说东子“怀孕”时,面露意料之外的神情,当然,医生的话是正确的。

    “那么,以后呢?”

    “任何医院也没去!”

    “那么治疗怎么办呢?”

    “已不抱任何希望。”

    “为什么?”

    “怎么说呢?太累了!”

    东子的话,让人总觉得有马虎草率之嫌。

    “再让医生给你仔细检查一下是否会好呢?即使是不能怀孕的,最近也发现了多种治疗方法,所以……”

    秀树似乎觉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位不孕的女人经过治疗,竟然一胎生下五个孩子的事。

    “如果坚持去医院,是能治好的。”

    “去过了。在去四谷的医院之前,已到其它医院看过两年之久,不过,再也不想去了!”

    对于东子非常坦率的谈话,秀树无话可说。

    东子接着说:

    “男人大概是理解不到的,治疗是痛苦而需要耐性的,如果治病,工作就难以继续。每天须测基础体温,填入表内,睡眠好的时候和睡眠差的时候、加班到很晚以及出去旅行的时候,经常要随身携带体温计,一天也不能落。不过,这还算好的呢!”

    说话时,她仿佛思绪万千,为调整心态,东子稍歇片刻,接着说:“要进行多次检查,一检查就要去医院。检查之后,领来荷尔蒙针剂或药物,然后再去检查。大概反复几百次了!”

    “因此,还不行吗?”

    “这种治疗并非轻而易举的事。”

    “对此,你什么也没透露过。”

    “即使说了也毫无办法吧。而且,我和您相时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信心,所以……”

    “那么,你曾去看过病的不只是四谷医院啦?”

    “因为四谷的医院有直到八点的夜间门诊,所以去看过,但谈何容易呢?”

    使她如此叫苦不迭的不孕症治疗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谛视着孕妇神态一扫而光的东子,秀树又产生了新的好奇心,问道:“不孕症检查,都检查什么呢?……”

    “我全部说给您听。”

    东子豁出去似的,用力点点头说:

    “最初进行全身检查,反复查血验尿,进而拍胸部X光片,进行甲状腺的检查等等。还进行妇科检查,检查子宫形状……”

    对于身为男子的秀树来说,不少话带有刺激性,但对长期接受治疗的东子来说,大概早已司空见惯。

    “为检查输卵管,向其中注入造影剂和空气,而后检查子宫内膜或宫颈管粘液。来例假时,进行细菌培养检查,以便确定有无结核菌等……”

    “都是住院进行检查吗?”

    “如输卵管检查需要两天时间,我住院。不过,即使再简单的检查,也会腹痛或头痛难忍而导致呕吐……”

    的确,仅听上述检查内容,一向不愿去医院的秀树已想逃走。

    “尽管这样,当时还坚持工作吗?”

    “因为不能每次检查都休假。去医院的事未曾向他人讲过,我不愿因此让人同情。”瞬间,东子显示出倔强的本色,“因不孕症去医院之类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说呀!”

    “不过,那只是一种病罢了,所以……”

    “尽管是病,如果说出去,无异是说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女人。”事实确如自尊心很强的东子所想的一样。

    “可是,即便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说不是女人吧?”

    “我也希望这样认为。但是,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不仅是你一个人!”

    “首先,去医院请医生检查时,丈夫必须与我同去。据医生说,不孕症的三分之一的原因在男方,所以首先从检查丈夫的精液开始。”

    再次涉及到非常具体的问题,秀树喝了口啤酒。说实在话,男人对此类事也颇感兴趣。

    “那么,是和丈夫一起去医院……”

    “初次检查时,丈夫的精子好像少一些,但再次检查时就没什么问题了。”

    秀树遐想从未见过面、四十岁左右、在商社任职的东子丈夫的样子。

    只听东子又说:

    “结果,弄清楚了,原因在于我,那以后便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地狱般的生活!”

    “是啊!因为只要我能治好,就能有孩子。”

    “为什么治不好呢?”

    “病因好像是多种多样的,大体有以下几种,有时因卵巢有问题而不排卵,也有输送卵子的输卵管不行的情况,有时问题出在子宫本身,大概还有因身心病、精神紧张或心情焦躁等原因,不能怀孕的情况。”

    “因精神紧张或心情焦躁也不能怀孕吗?”

    “女人的身体是相当复杂的,所以,或工作中的紧张情绪积闷于心,或家庭中有操心事,或紧张加不满,好像都不能怀孕。”

    “如此说来,女人出去上班并不好。”

    “若从怀孕的角度出发,女人出去工作是不值得赞赏的。不过,如果仅这一种原因,辞掉工作就可以了,这还算万幸呢!”

    “你的情况呢?”

    “ 我的情况是仅卵巢正常,大概是患有子宫内膜症,从子宫到输卵管处好像也有问题。详细的,我也不十分清楚,本来仅存在于子宫内侧的内膜却涉及到子宫的其它部分或卵巢,有时还涉及到腹膜,因荷尔蒙的影响或变大、或发生出血,严重时子宫、卵巢和输卵管发生粘连,这些都是构成不孕症的原因。”

    以前,在意大利式餐馆中相会时,东子诉说过很多具体的身体异变,令秀树难以理解,其内容说不定与这种病症有关。

    秀树为故作若无其事,喝了一口啤酒,而后问道:“子宫内膜症是怎样得的呢?”

    “非常明确的原因医生也说不清楚。据说,多由于年轻时例假不正常,过多的人好像仍属于体质问题。”

    “治疗就那么困难吗?”

    “这种病本来以欧州和美国居多,日本很少见,可近来日本也逐渐增多起来。”

    “这属于一种文明病吗?”

    “不太清楚,也许与饮食、与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关。”

    如果是伴随文明进步而产生的疾病,那么,不能不说是活跃在出版工作第一线的东子会沾染的病症。

    “平时有什么症状吗?”

    “因时而异,不过,主要是来例假时出血过多、头疼或呕吐等症状。”

    秀树原来并不知道,东子是边忍受着疾病折磨边坚持工作的。

    “但是,并不是说根本治不好吧?”

    “可使用种种荷尔蒙药物,根据情况,也有施行手术的方法,具体到我似乎毫无效果。”

    “去其它医院试过吗?”

    “仅医院就换了三家,但是,无论去哪儿都一样。”

    东子略显凄凉地一笑,抿了一口啤酒。

    “您是清楚的,我曾想要孩子。”

    秀树心想,东子因患不孕症而烦恼并去多所医院治疗的事实已十分清楚。即使如此,为什么要伪装怀孕,而且,偏偏在身为情人的自己面前如此表演呢?

    此事无论如何必须问个明白。

    “明明没有怀孕,却故意装作有身孕,也是不得已吧?”秀树以不伤害东子的口气试问着,“因为今天凑巧真相大白,还算万幸,如果我一直蒙在鼓里,你打算怎样收场呢?”

    “我曾想,迟早要说明的。”

    “怎样说明?”

    “也可以说是流产了……”

    “都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流产吗?”

    “大概不能说没有可能吧?”

    说到这里,东子又扫了一眼夜色中的窗子:“我打算从下周起休息一周。”

    “为了装作流产吗?”

    “是的……”

    东子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若按她的计划进行下去,那么,对于东子来说,秀树就成了先让她怀孕又让她流产的男人。这样,秀树一辈子都会觉得欠东子的情。

    “我险些被你骗了。”

    “实在对不起……”东子直率地表示歉意。

    秀树心中再次燃起怒火:

    “为什么单单我必须受你的骗呢?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吃这样的苦头?”

    “请等等!”东子那初显皱纹的手捂住右太阳穴,说道,“我只有您一个最亲的人。”

    “即便我是最亲的人,也不必假装怀孕来骗我吧?”

    如果一直不明底细,东子就会得到合法的休假,若无其事地谎称那段时间流产了,从而博得同情。一想到险些中了她的圈套,秀树就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同时感到东子居然耍弄如此阴谋手段,实在不可饶恕。

    “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还是头一次遇上。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为什么要骗我?”

    秀树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

    东子低下头去,一会儿流着泪说:

    “我也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反正是骗了您,我曾想,说一次怀孕试试看。”

    “现在不是开玩笑!”秀树松开胳膊,用力敲着桌子,“你这样半闹着玩、半恶作剧地与我交往是无法忍受的!你也考虑一下受骗的我的心情!”

    “不是闹着玩,我是努力的……是认真的。”

    “什么是认真的。因为是不能生育之躯,故意装成怀孕的样子,以便欺骗我取乐!仅此而已吧?”

    “请不要只说些表面上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内幕吗?”

    “别说了……”

    东子双手捂住脸,激烈地左右晃动,说:“我真的憎恨有孩子的人。您作为男人也许不太理解,当今社会上存在着种种歧视……”

    “歧视!”

    “是的,男人与女人,大学毕业与高中毕业,还有结婚的女人与未婚的女人,有孩子的女人与没孩子的女人……”

    说到这里,东子为使语言条理化,稍息片刻,又说:“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从很早以前就受到歧视。在这个国家中,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不算是女人。”

    “不过,没有子女的女人有很多吧?”

    “的确不少。不过,我的情况不同,我是已婚的,如果是独身就不用说了。为什么我结了婚,偏偏没有孩子呢?大家都难以理解。”

    “也有不要孩子的呀!”

    “开始,我也不想要孩子。我原想,持续工作到三十岁,到那时如果想生再生就可以了,丈夫也不反对。而且,双方都不那么想要,因为借了住房贷款,当时想待经济上富裕起来以后再生也好。”

    “那么,不能生育的事……”

    “根本不知道呀那时又简单地以为,由于一直注意别生孩子,所以才不能怀孕。例假不正常觉得奇怪,但没想到真的不能生了。”

    说到这里,东子叹了口气,又说:

    “这类事情,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医院的检查呢!”

    “不是那么回事,当明确我不能生育时,我就不算女人啦?”

    “哪能……”

    “我知道,您想说这太荒唐。不过,大家都认定,只要结了婚就能生孩子。只要是夫妇,有子女是天经地义的,无子女就令人不可理解。”

    “可以漠视这些世俗!”

    “我这样做过,但是无论怎样漠视,还会问到你的头上来。人们会对你说,还没有孩子吗?最好趁年轻的时候生一个,您的父母都想要孙子了吧?最后会说,您的丈夫想必会感到寂寞的。为什么连这种事也必须让别人操心呢?”

    东子的情绪越说越激动,从眼角到面颊泛起红晕。

    “我们女人并不是为了社会舆论生孩子。自己想要孩子时就生,所以不必得到他人的指令。然而,大家聚在一起,只要一见面,就会多嘴多舌地说:‘还没有孩子吗?早些要孩子为好。’”

    东子所述,秀树也能想象得到。并非有意多嘴多舌,秀树新婚之初也受到同样的询问,当时非常反感。

    “最让人可气的是,‘您丈夫也会感到寂寞吧’这句话。你未经证实,怎么知道我丈夫会感到寂寞呢?怎能满不在乎地对那种事说三道四呢?”

    “不过,她们也并非怀有恶意吧?”

    “因此,更让人为难啊!因为深信非常亲切,并无恶意,就更难以应付。每当她们这样说时,我们不知受到多大的刺激,心中是多么痛苦……”

    说到这里,东子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而后又说:“假装亲切,说什么‘要尽快让公婆见到孙子的面呀!’这完全是多余的关心。即使我本人,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他们见到啊!但是,让不能生育的人尽快什么呢?……”

    “这样说的,多是些乡下人吧?”

    “当然,乡下人居多。但这样说的城里人也不少,他们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

    “那些话可以置之不理。”

    “我也曾置之不理。若多次被人说,就很难以理解。总之,日本人以为对别人的事多嘴多舌是亲切的表现。事实上,对他人的事不闻不问更使人觉得亲切。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此类事当然是个人自由,无须多嘴。您不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体贴人吗?”

    东子征求秀树的意见,秀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你的父母了解你的身体情况吗?”

    “我对母亲讲了,我想父亲也会知道的。”

    “你母亲怎么说呢?”

    “她一直在苦苦思索,你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妹妹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惟独你不能生育呢?”

    “你妹妹有孩子吗?”

    “她小我三岁,已有两个孩子。”

    “于是,只有你……”

    “以前,她还说姐姐为什么不生个孩子,现在什么也不说了。”

    “是从你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不过,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所以,母亲也许觉得多少有责任。我丈夫叫贵司,我仅在意贵司会说什么……”

    “因为他思想陈旧……”

    “他还可以,自己的母亲也好说,只是丈夫的母亲知道我不能生育时,当着我的面就公开说:‘这下我可没指望啦!’”

    东子也许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细眉紧锁。

    “女人对女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丈夫是老大吗?”

    “是的,正因为他是长子,所以婆婆担心也许会断了他家的香火,便大肆悲叹。自那以后,有意怄我心烦似地向我满不在乎地念叨,哪家添了个男孩儿啦,谁家又生了老二了,等等。”

    “她那样说并无恶意吧?”

    “不对。本来婆婆就反对我外出工作。她早就想说,摆出一副干大事业的样子,不是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吗?连女人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还说什么呢?”

    东子好像非常恨婆婆。

    “婆婆是在嘲笑我。不,是看不起我!”

    “哪能……”

    “对于她来说,从事出色的工作,或当主任、副总编之类的都毫无意义。与其如此,不如‘我怀了孩子’的话,更能让她心满意足。她认为,儿媳就是生孩子的工具。”

    “你娘家在哪儿?”

    “在长野,但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乡了。”

    “那么,他呢?”

    “他对我说不去也可以。”

    “他很体贴人的。”

    “因为,与其去那里寻烦恼,不如不去为好。反正,即使去了,也就是亲戚们拖儿带女、络绎不绝地聚拢来,所以我……”

    秀树的脑海里浮现出农村家庭中三代或四代同堂的情景。在那种地方,无儿无女的东子如何处之呢?

    “我觉得,和孩子在一起的女人不招人喜欢。”东子说道。

    “为什么?”

    “ 总看着她们迟钝而肮脏。就连妹妹,我也看不上她。生老大的时候,她当着众人的面便毫不介意地敞开胸,让孩子吃奶;一换尿布,就将大便弄脏的东西放在一旁,甚至蹭到脸上……太邋遢,所以,我曾申斥她:‘你弄得利索点!’就这样,她仍不长记性,经常陪睡在孩子旁边,孩子头的左下部变得扁平。此类事也许没全部让我见到。”

    秀树听着东子的话,回想起东子坚决反对在自己主编的《梅特莱斯》杂志上刊登家庭套服广告的事。广告中,年轻母亲与年幼子女均身着相同布料、相同款式的服装,作为套服颇受欢迎。然而,东子以图象家庭气氛过浓为由,未予采用。现在想来,说不定是不能生育的东子的妒忌心在作怪。于是秀树问:“你那里也有婚后有子女的吧?”

    “当然有,不过,这样的女人我尽可能不用。”

    “有孩子的女人没有能力吗?”

    “并不是工作干不好或懒惰,而是思想观点不同。在她们心中,不是工作第一而是孩子第一。其实,那也没有错。不过,眼见这种态度,我就讨厌。例如,孩子患感冒请假时,口气中鲜有的歉意或不好意思的感觉,抱有孩子感冒就该休息的态度。见此情景,我就觉得不能允许。”

    “但是,大家都是那样吗?”

    “是的,当她们提到此类事时,都态度傲慢,她们几乎要说,您没有孩子,可我生了孩子,而且在抚养孩子。”

    东子对孩子母亲的反感如此强烈令人始料不及。想到以往东子竟以这样冷漠的态度与孩子的母亲们打交道,秀树不敢恭维。东子无所顾及地继续说:“她们无论表面上怎样尊敬我,但归根结底是看不起我的。”

    “怎能……”

    “很早以前,我还是《梅特莱斯》杂志的下级职员时,有位其它杂志的女总编,工作干得相当出色。但是,因为她是独身无子女,手下的人表面上对她还算尊敬,背后却风言风语地说,她连婚都没结,又没孩子,所以根本不懂得真正的女人的感情。”

    对于秀树来说,女人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

    只听东子又说:“无论如何,女人并非以工作为重,而是以结婚生孩子为首要任务,工作不过是附属物。因此,仅工作出色的女人较一事无成而只会生孩子的女人稍逊一筹。”

    “可是,有些做母亲的,只因生了孩子就全身心扑到家庭上,连漂亮地打扮自己和紧张的工作都置之度外。我觉得与其相比,即便没有子女,而能外出工作的女人更美、更富于魅力。”

    “您这样说,我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女人世界有女人的排序方式。”

    “排序!”

    “是的。这种观点是根深蒂固的。在您的公司中大概也有觉得烦恼的女人吧?”

    的确,听说在总务部和健康事业部有两位科级女干部,一位是独身,一位是婚后无子女。或许她们也像东子一样烦恼。

    “我还没听过类似的事,不过……”

    “这些事即使与男上司讲,他也不以为然。”

    “那么,这是女同事之间的问题吗?”

    “当然是的。不过,这种情况的形成,完全是男人的责任。”

    “是男人不好吗?”

    “男人们一直教诲女人:是否长年累月地工作无足轻重,婚后生子女才是至关重要的。”

    诚然,如此说来,秀树也毫不怀疑地始终持有这种观点。不,不仅是秀树,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抱有女人还是呆在家里生儿育女为好的观点。

    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说男人没有责任,但是,由于已形成一种社会潮流,也许更需要女士之间进行思想意识上的变革。

    “在选择家庭还是工作的问题上,女人是最摇摆不定的吧?”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一直抱怨其原因在于男人,可事实上,这仍是女人本身须认真思索的问题。”

    “正所谓女人是女人的大敌吧?”

    “并不是那样简单的问题。我想,女人对女人严格无异于男人严格要求男人。只因女人的生儿育女包含诸多复杂因素,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抽空儿完成,都是大工程,所以……”

    “若专心于生儿育女,其它事就无暇顾及吧?”

    “因此,不仅在公司,就是去参加班级聚会或同学会,也是结了婚的人在一起,有子女的人聚在一起,与独身者和无子女者分部别居。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好恶,只是话不投机罢了!”

    这种气氛,秀树在参加同学会时也有所感受。

    “男人,大概不会因为婚后是否有子女而受到歧视。假如存在歧视的现象,恐怕也是同班同学中社会地位高或拥有雄厚经济实力的看不起社会地位低微、手头拮据的人,大概也不会以是否结婚或者有无子女分部别居吧?”

    “实际上,因为男人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还是男人好啊!”

    “但是,男人有男人的苦衷。”

    “不过,男人之间的差别是由能力形成的。女人之间的差别则在与智力和能力毫无关系的方面,所以……”

    “那种糊涂观点,最好视而不见。”

    “我也这样认为,先前曾不止一次想对其熟视无睹但是,一见到怀抱孩子的女人就身不由己。我未能像那种女人一样,完成生儿育女的重大任务,没有尽到女人的社会职责,所以,至少我必须拼命干事业……”

    “ 请稍等一下!”秀树慌忙打断了东子的话,“如果将生儿育女与事业相提并论就错了。生孩子之类的事与智力和修养基本上没什么关系,如果说得极端一些,与人的头脑都没关系,那是一种本能行为吧?它与你目前从事的工作根本不同。你将这两种事物加以比较就像以长度比重量一样,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所谓因为没有孩子就未尽到社会责任的说法好像改变了问题的性质,令人莫名其妙。大概不必因为不能生儿育女之类的事就自卑吧?”

    “您这样对我说,我非常高兴。但是,一旦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当今社会中没起到什么作用,那么,即使多次自我提醒事实并非如此,也无济于事。我深信不疑,对于女人来说,是不是母亲,或者,即使现在工作将来是否会成为母亲,二者必居其一。”

    “你不要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啊终生独身和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嘛!”

    “的确,终生独身或对孩子不感兴趣而不要孩子的女人是可以的,因为那是她选择的人生道路。但我的情况是,婚后想要孩子而不能怀孕。大家都认定只要结了婚就能有孩子。”

    “是那样吗?……”

    “ 此前,我曾参加过一个会议,一位隔桌相对而坐的人问我:‘您的孩子怎么样?’我一回答:‘没孩子。’可不得了了,人们便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不生孩子呢?’‘从事什么工作?’没孩子无聊吧?”云云。因此,当我回答从事编辑工作时,人们便又不厌其烦地劝说,即使永远工作,不生个孩子也毫无意义,以后你会后悔的。对于她们来说,无子女的女人就是激发她们的优越感的最恰当的工具。”

    “我想,女人并不都是那样没深没浅的。”

    “当知道我没有子女时,对我多方照顾的女人有是有的。但是,那种体贴关照的方式令人难以忍受。比如,一位学生时代就关系亲密的女友,由于有了孩子,谈话时就拼命避免出现孩子的话题。即使是高高兴兴的聚会及集体旅行,大概觉得我一见到孩子就郁郁不乐而采取回避我的做法,根本不来邀我。因此,每当有朋友怀孕,我就失去一个朋友。最后举目四望,身边只剩下独身者和无子女者。”

    “事情就是那样,不是很好吗?”

    “眼下,那样也可以。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通知怀孕的消息时,只要我稍有惊讶之感,大家就随心所欲地遐想。例如,连妹妹第二次怀孕,也不直接通知我,而是先通知母亲,通过母亲转告给我,简直是提心吊胆地告诉我的。”

    “大概是人们都很体谅你吧?”

    “这一点我也很明白。但是,越明白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我觉得这类事没什么关系,即使听了也会心平气和的,偏偏别人无事生非,硬要将我推入孤独的深渊。”

    人们知道东子的脾气急躁,但是,他们的担心有些过分。

    “索性明确地告诉他们,你并不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会怎么样呢?”

    “ 我对妹妹说过了,但是,不能对朋友们都那样说吧?不管怎么样,她们头脑中认定,什么事都背着我才是正确的。所以,我无论说什么都觉得是硬撑着,她们却毫不在意地刺激我。最令我气愤的是,当我谈起关于孩子或家庭的事情时,她们便觉得:‘你又没孩子,怎么会知道那些事?’面露莫名其妙的表情。有孩子也罢,没孩子也罢,那点事是可想而知的,她们却断定,你没有孩子,所以,关于孩子的事,你什么也不懂。她们好像说,关于孩子的事,你没有发言权。”

    当东子诉说以往因没有孩子而遭到的歧视时,好像极度悲伤,悄悄地用手帕捂住了眼角。

    秀树看在眼里,喝了一口啤酒,又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七点,进入房间已有一个多小时。

    “想吃点什么吗?”

    “……”

    “去地下酒吧如何?去吃点儿简单的。”

    为了改变目前的压抑气氛,也许最好是换换环境。

    “走吧!”

    在秀树的催促下,东子默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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