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铁甲军无声地围了过来,将前来的高官逼进座位。
宫灯的火光红得像血,轻轻漾出一抹华美的光晕,照亮下方各怀鬼胎的众人,将他们惨白的面容描绘出几分活人的血色。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宰相于雁璃,她面如死灰地撑桌坐下,目光在夏鸢与陆重霜之间来回流转。
画舫为何着火?早早进宫的太女与寒川公子人在何处?又是死是活?太多疑问笼罩在心头,于雁璃手脚发冷。
“圣人身体突发不适,特命本王代为主持。”陆重霜轻轻笑着,眼神飘飘乎落在于雁璃身上,毫不避讳地与她四目相对。“诸位大人不必担心,本王已派禁军护送陛下回宫休息了。”
说完,她举起酒杯,拿捏着莲瓣金杯的手指如同白玉。众臣见此,亦是纷纷举杯,然而陆重霜却将酒杯靠在唇边后,突得停下动作,在座的臣子们十几双眼睛牢牢盯着她,见她停,也纷纷停,众人高抬手臂,胆战心惊地僵在原处。
几次急促的心跳声后,陆重霜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对了,沉宰相,”陆重霜放下杯盏,忽得开口,“圣上说她很喜欢你提议这场的夜宴,预备将这池内的锦鲤赐予你作为嘉赏。”
沉念安听闻,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临岸画舫火星未熄,夜宴内身披黑甲的军娘子与带刀的女婢立于两侧,以及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瞧出宫中不久前曾发生异变。眼下她这佯装不经意的一句,表面嘉奖、实则威胁。作为提议举办太液池晚宴的她,可真真是被这位年轻的晋王拉上了贼船,尸沉太液池也是洗不干净了。
她勉强稳住心神,拱手道:“谢陛下,臣只愿陛下凤体安康。”
陆重霜微微笑着拍了拍手,身披轻纱的乐师舞姬随之踱步而上,齐奏破阵舞乐。阵中女子踩着乐音,仿照将士冲杀,身姿来回交错。大楚以舞蹈祭祀神灵,他们相信阴为万物之始,初生于天地,滋养了阳的诞生。因而哪怕是供人取乐的舞伎,也必须由女子能担任。
乐师奏曲,琴音圆润儒雅,筝音如战旗猎猎作响,鼓声为陌刀睥睨四方,尺八的声音凄寒异常,好似一柄利刃直插人心。
如坐针毡的群臣中,本应最为称心的夏鸢皱起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她趁举杯饮酒时悄然瞥过端坐主位的晋王,又望向她身侧身着华服的独子夏文宣。
于她而言,晋王宫变毫无征兆,她身为陆重霜的婆婆没从夏文宣处收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方才听陆重霜说“派禁军护送陛下回宫”,夏鸢是又惊又喜,喜自然不必说,惊的惊自己劫后余生。
如今是大业已成,但若败了呢,她夏家如此大的家业就要不明不白地陪葬?
夏文宣抬头,正对上母亲探究的眼神,似在指责他对自己的隐瞒。
碍于人多,他无法回应,只得垂首躲过。
陆重霜发觉他的紧绷,暗暗在案几下握紧夏文宣的手。
这场夜宴无人能吃得安心。
笙歌过后,群臣告退。
陆重霜让夏文宣私下乘车去宰相府寻夏鸢,将来龙去脉细说与她听,免得她心生嫌隙。自己则带兵骑马前往关押女帝的宫殿。
太女已死的消息随着寒川公子的到来传入晋王府,得知事成,葶花匆忙乘车进宫,此刻正与左无妗一道守在殿门外。
见主子来,葶花叁步并作两步上前,双膝跪拜,将手中紧握的退位诏书呈与陆重霜,恭敬唤一声:“葶花参见圣上。”
诏书的内容早已备好,只等鸾和女帝盖上玉玺。
陆重霜展开诏书,细细看完,素白的面庞终于露出由衷的欣喜。
“她人呢?”
“先帝正在殿内等候陛下前来。”葶花起身,道。
左无妗为她推开殿门。
屋内闷热异常,比湿热的地牢还要难耐。得到鸾和女帝的退位诏书后,葶花命人将灯悉数吹去,仅点着寥寥蜂蜡制的明黄色蜡烛用于照明,似是不愿为她浪费烛火,又或有意令她在黑暗中摸索以来讨主子欢心。
陆重霜随手执起一根,走到女帝跟前。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了吗,”鸾和女帝仰头,看向陆重霜。她坐在殿内的软塌上,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分明膝下儿女成群,她却时常行同稚子,毫无国君的威严。
“女儿从未与阿娘推心置腹地闲谈过,想趁着您还没搬去洛阳城,多聊几句。”陆重霜道。
鸾和女帝蜷缩着,瞪大眼睛。“你想谈什么?”
“你可知庄公与其母武姜的故事?”陆重霜笑起来。“从小到大,左传里的这段,一直是我最爱。”
鸾和女帝颓丧地摇摇脑袋。
“庄公寤生,故为其母武姜不喜,隐忍多年,最终从胞妹手里夺回王位。”陆重霜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感怀。“左传有言,庄公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此句我背过无数遍,”她看向鸾和女帝,“可惜后来庄公听从属下劝解,挖了一条深到能涌水的地道,与武姜和好。”
“可我与庄公不同,”陆重霜缓缓说,“我永不后悔。”
鸾和女帝隐约猜出她话中含义,颤颤巍巍道:“你要将我送去洛阳。”
“是。”
“你不杀我?”
“祖宗之法不可变,天理伦常不可变。母女有亲、君臣有义、妻君有别、长幼有序,这是大楚的治国之本,没了它,就没有大楚。可悲你当了十余年的圣上……不论我多恨你,你都是我的母亲。你放心,为尊者讳耻,史官落笔时,对你亦会多加粉饰。”陆重霜淡淡道。“我与你,不及黄泉,勿相见也。”
杀陆照月,不过是嫡女间的争斗;杀女帝,便是弑母的不孝重罪,陆重霜一贯看得透彻。
鸾和女帝无言,丰腴的臂膀因死里逃生的冲击微微颤动。
“如果你想在洛阳继续锦衣玉食,那么——”陆重霜一句话又将女帝放下的心挑起,“告诉我,你当年为何赶如月走。”
鸾和女帝打了个寒颤,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说。”陆重霜居高临下。“我也可以保证,你会过得连牢内的死囚都不如。”
“是九霄、全是九霄的主意,”鸾和女帝惶恐道,“他说如月变心,让我利用后宫争斗作借口将他送出宫,免得走漏消息。”
“走漏什么消息?”
“是他,是他!全是他!你也是他找来的对不对!”鸾和女帝好似瞧见鬼魅,瞳仁收缩,两手揪住长发,不断拉扯。“你被他换了,你肯定被他换过!太白星就是征兆!我的女儿早死了,我认得,我认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有照月一个!不是你!不是你!”
陆重霜拽过她的手臂,将她扔到地面,踩着她的手腕逼问:“什么被换过了!他是谁!”
女帝疼得流泪,嘴里喃喃道:“是公子吕,是先帝君……我刚生产,孩子就被抱走了,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就……”
“是谁抱走的孩子!产婆?如月?还是九霄?到底是谁!”陆重霜脚底使劲,几近将她的右手踩断。
如若换子是真,她或许并非女帝与如月的女儿,而是先帝君与其他女子私通得来的孩子。那王府内的骆子实才有可能真的是如月与女帝的子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鸾和女帝哭道,“我醒来孩子便不见了。”
陆重霜深吸一口气,“然后呢,这和如月有什么关系?”
“孩子被抱走后,宫里的禁军突然包围东宫,我就出不去了。后来九霄扮作婢女逃去找于家,于雁璃就带人来,把我带到大殿前,推我进去……他在里面,就我们叁个,是如月、如月杀的他,我不敢,我跑到后面,他们说了好多话,然后如月杀了他。”
陆重霜挪开脚,语气稍稍舒缓:“那泠呢,如月为什么让你把我交给泠公子抚养。”
“泠?谁是泠。”鸾和女帝茫然道。
陆重霜面色稍变,沉默片刻后,她有意掠过这个话题,讥讽道:“你竟因如月帮你夺位而废他?呵。”
“不!是因为如月跟他是一伙的!他说你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哪有当阿娘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鸾和女帝大喊。“他们谈了那么久,或许他已经上了如月的身,方士说他是恶鬼转世,而你是天生的灾星!”
“阿娘,”陆重霜的手颤了下,握着的蜡烛流出一道幽怨的泪,“你令青娘作呕。”
“我全说了,你会把我送去洛阳的,对不对,”女帝爬起来,高高抬着手臂,去扯陆重霜垂落的衣袖。“你说啊,你会送我去洛阳的!”
陆重霜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冷笑道:“对,我会送你坐上去洛阳的车,和你那帮侍君一起。”
她将鸾和女帝踹倒在地,拂袖而去。
推开殿门,明朗的太白星下,缁衣军铁甲泛着肃杀的冷光。
陆重霜一个人走出宫宇,迎来了江潮般奔涌的叁声万岁!
她大笑出声。
这天下,终于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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