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春闱应试的日子,玉仪这边到不觉得什么,唐氏和玉华等人则是伸长了脖子,只恨不能替应试的那个出把劲儿。
接下来,就是让人心焦的漫长等待。
----其实不过数天而已。
到了发榜的那天,冯怀远和唐氏的胞弟一起出门去看榜。
榜单前面早就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应试的考生本人,也有帮着看榜的小厮、亲戚,唐氏也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免得人多挤着了。
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在一起,大家都是不停的扫来扫去。
人群里,有中了榜的人欢喜的大声高呼,甚至还有晕了过去的,也有落了榜,垂头丧气在一旁哭丧的,不死心反复再从头看起的。
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周围早已经喧哗的人声鼎沸。
“中了,中了!”一个穿青衣的小厮跳了起来,从人堆里钻出去,转了半天找到了冯怀远,扯他道:“少爷,你的名字在这边!快快快,快看!”
冯怀远的欢喜大过了天,自然不会追究下人的失礼,急匆匆跟着挤了进去,顺着小厮所指,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上面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控制了好久,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失态。
然后仔细看了看,是第二百二十八名,算不上多好的名次,略略有些失望。
不过能够考中贡士,就代表能够去殿试,只要自己没犯什么谋逆大罪,殿试几乎都是不落第的,只不过是排个序罢了。
也就是说,自己再等一个月参加完殿试,就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了!
冯怀远觉得走路都是轻飘飘的,顾不上唐家的“舅舅”,便一脸兴奋往回急赶,一进门就跪在冯母面前,激动道:“娘,儿子中了!”
“阿弥陀佛!”冯母悬了几天,不不不……,悬了二十多年的心,总算在这一刻落了下来,眼泪直往下掉,“苍天有眼,祖宗保佑啊!我儿,咱们冯家可全都靠你了。”
三位冯家小姐也是激动不已,----一旦冯怀远做了官,她们几个也就跟着成了官家小姐,身价绝非从前可比,将来能够攀到的亲事也高了一筹。
----再着说了,这种喜事谁家又会不欢喜呢?
然而玉华的心情却有些复杂,按理说丈夫中了榜,有了做官的希望,自己应该跟着高兴才是。但是出于某种本能,反倒觉得自己跟丈夫越来越远,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来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当初在太仓便是如此,那种举目无亲的无力感再次浮了上来。
就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四周空荡荡的,唯一的亲人又远在四川,隔得太远帮不上忙,----其实即便在身边用处也不大,孔家已经落败,自己又是出嫁的女儿,能偶尔回去诉诉苦就不错了。
茫茫的黑暗中,玉华突然看到了一个带着希望的光点,但是继而又灰了心,----当初母亲那样下狠心设计堂妹,她不趁机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说起来,回头丈夫求官一事还得仰仗罗家周旋,这份大大的人情,还不知道能够拿什么还,基本上……,冯家也没有能力还了。
一想起丈夫那幅理所应当的样子,玉华就忍不住微微厌恶。
可是厌恶归厌恶,冯家的人却催着玉华多去国公府走动。
冯母让玉华停了一切针线活计,好好的养着手,好好的打扮打扮,甚至还特意买了几块贵的料子,给媳妇裁了新衣,让她只要跟六夫人拉好交情就行。
玉华觉得可笑,殿试的日子在下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攀出什么关系?冯家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又给不了别人好处,还真拿自己当正经亲戚走动了。
----若是堂妹高傲一点,只怕连面都不会见一见。
虽然对婆婆和丈夫不满,但自幼所接受的那一套贤惠理论,使得她至多就是在肚子里腹诽,断不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纵使不情不愿,还是厚着脸皮过来国公府找人。
玉仪在家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素面褙子,头发随意的挽了挽,别了一支平日心爱的珍珠簪,很是清减的装束打扮。
“正说有事找你呢。”玉仪笑吟吟的,让玉华坐了自己的左手边,彩鹃等人上了茶便出去了,只留下姐妹二人单独说话。
玉华微微讶异,“有事找我?”
玉仪问道:“听说,你们打算在外头租房子?”
这一次春闱冯怀远中了,唐氏的胞弟却名落孙山。
唐氏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反倒鼓励弟弟回去好好读书,三年后再上京城来应试。
----毕竟弟弟年纪小了点,今年才得十七岁,能考中举人也算难得的了。
只是这样一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家欢喜、一家愁,自然有些别别扭扭。
加上冯家觉得马上就是官宦人家了,哪能还挤在亲戚家里?因此急哄哄的要找房子搬出去,仿佛慢了就落人口舌一般。
玉华点头道:“找了,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可是巧了。”玉仪笑道:“有个认识的人里头,刚好一所小宅子急着脱手。我让人去看了看,干干净净的,里面家具什么的也齐全……”
玉华打断她,“京城的房价那么贵,买下来得多少钱啊。”
“你先听我说完。”玉仪端起花茶喝了一口,润了润,接着道:“若是租房子,银子可是白白的流了出去。买房子虽说要贵一些,但房子却是自己的,住个十年八年的,将来还可以留给儿孙呢。”
“道理是这样没错。”玉华低头,面上有些赧然,“只怕价钱太贵了。”
玉仪只管继续说道:“那房子也是三进三出,只是比家里现今的那套小一些,但是你们一家子也够住了。”略作停顿,“至于房价嘛,因为人家是急着脱手,比市面上的要便宜三、四百两,连带家具算在里头,一共是一千六百两银子。”
玉华显然有些纠结,听起来的确很让人心动,如果加上自己的嫁妆,凑一起也不是拿不出这些银子。
只是这样一来,手头上就没有多少能周转的现银了。
不管怎么说,买房子的确比租房子听起来划算,万一有个急用了,还可以把房子卖了不是?总比一天一天给租金要强,要知道京城的房子租金可不低,一年至少得四、五十两,更不用说那些地段儿好一点的。
玉仪问道:“是不是凑不出这些钱来?要不然,我这里……”
“不不不!”玉华忙道:“拿得出,拿得出的。”
----若是借了堂妹的钱,回头冯家的人厚脸皮不还怎么办?自己可不要做那等下流无耻之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如此更好。”玉仪面上笑了笑,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位堂姐还是从前的不折脾气,宁可吃苦,也不会欠下不能还的人情,免得在别人前没有脸面。
----这样刚强的性子,怕是不会,也不愿意去讨好男人吧?
之前私下问过瑞雪,一千六百两,差不多是玉华能拿出来的极限。
毕竟除了房子,还要管着冯家的那一大家子吃喝拉撒,都已经花惯了,如何一下子停得住?到时候,只怕又该觉得玉华不贤良了。
认真说起来,大太太给女儿攒下的嫁妆不算少,吃的、穿的、用的,连带银票金子什么的,差不多能折三千多两银子。
可惜其他的嫁妆,早就被冯家花得七七八八了。
听瑞雪说,冯家还在太仓买了一所大宅子,至少有七、八成的钱,都是花得玉华的嫁妆银子,再加上平日东挪西用,那银子用起来就跟淌水似的。
玉华犹豫了半晌,决定让冯家的人去看看房子再说。
“看看也好。”玉仪没有深劝,----那房子的地段、布置等等,等冯家的人看了,就会知道有多划算,不信他们丢得开手。
“夫人何苦去管这种闲事?”彩鹃有些抱怨,“虽说大姑奶奶的人不算坏,可是当初大太太……,要不是凑巧遇上了老爷,只怕夫人连命都没了。”
“一码归一码。”玉仪淡淡一笑,“难不成,还等着冯家把大姐的嫁妆都败光了?如今那姓冯的考中了贡士,也就等于捞着了进士,将来花银子的地方多着呢。”长长叹了口气,“若都是用在正途上倒也罢了,怕只怕……,都用在了歪门邪道上面。”
----玉华姿色平平,又不是那等会哄男人欢心的妇人。
万一那姓冯的觉得自己做官了,是个人物了,又问玉华拿嫁妆,一转眼就去纳几房美妾,那岂不是要气得人吐血?
彩鹃撇嘴道:“管那些混账东西做什么?”
“不管?”玉仪笑了笑,“要是大姐的嫁妆一分不剩,连吃饭穿衣都是问题,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国公府夫人,还能看着亲戚饿死在街头?到时候,接济银子你是给还是不给,多少且不说了,光是那份恶心劲儿就叫人受不了。”
“就算用买房子的事,把大姑奶奶的嫁妆给套住不动。”彩鹃想了想,问道:“可是万一……,冯家的人把房子卖了呢?”
玉仪挑眉道:“谁那么不长眼?倒是买买试一试!”站起身来,“行了,不说这些个糟心的事,净让人心里不痛快。”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玉仪在门口望了望,问道:“齐哥儿怎么还没有回来?”
午睡后,上房那边来了几个婆子,说是鲁国公想看看齐哥儿,就让人抱过去了。
其实玉仪心里明白,这是小汤氏找的借口,----无非是想说服鲁国公,将来好把齐哥儿养在她身边。
这件事,罗熙年这边反正是不情愿的。
除非鲁国公先开了口,事情才有七、八分希望,毕竟这个时代孝大过天,父亲说的话就是板上钉钉,----除非罗熙年打算做不孝子,否则不得不从。
正在私下琢磨,就见奶娘抱了齐哥儿进了院子。
玉仪有些不大喜欢,齐哥儿今年都五岁了,整天这么抱着太娇惯了些,不过打定了主意不插手他的事,因此只是皱了皱眉。
这落在了齐哥儿的奶娘眼里,顿时认为是玉仪不高兴了,觉得齐哥儿在外面野得太久了,赶忙上来陪笑道:“国公爷和太夫人见着齐哥儿高兴,所以就多留了会儿。”
齐哥儿从奶娘的怀里蹦了下来,得意道:“夫人,祖父祖母都夸我了。”
“是吗?”玉仪笑道:“是不是夸齐哥儿懂事听话?”
“是啊。”齐哥儿的声音脆脆得,眼睛亮亮的,“夫人怎么会知道?”
玉仪心下笑了笑,这种话不过是大人敷衍孩子罢了,却是不好只说,于是笑道:“我们齐哥儿本来就听话啊,夸一夸也是应该的。”
齐哥儿更加高兴了,挺起小胸脯道:“那我今天要吃枣泥糕!”
奶娘见他越发的恣意放肆,怕惹得玉仪不喜,忙道:“齐哥儿乖,别闹了。”伸手要去抱人,却不料齐哥儿不愿意,一把将人推开了。
齐哥儿嘟着嘴道:“我偏要吃!”
奶娘一阵尴尬,忙道:“齐哥儿乖,齐哥儿听话。”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半点效用都没有,反而闹得齐哥儿连连跺脚,一副不给就不依的样子。
玉仪看得微微皱眉,----奶娘总觉得齐哥儿没了亲娘,生怕他受了委屈,凡事都是顺着他的脾气来,却不知道这样是纵了小孩子。
自己因为不想管齐哥儿的事,也没有多加约束。
----这样下去可不行。
“齐哥儿。”玉仪声音淡淡的,在一片吵闹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和微弱,但是却让齐哥儿停了下来,接着微笑道:“好孩子都是不闹人的,不然下次就没有人夸你了。”
齐哥儿抿了嘴,小脸上浮出一丝孩子气的羞涩。
玉仪伸了手,“来,跟我进去吃枣糕。”
齐哥儿顿时又欢喜起来,上前就要走。
“齐哥儿!”奶娘赶紧扯住他的衣服,目光闪烁不定,接着朝玉仪陪笑道:“方才在太夫人那儿吃了不少东西,等下又该吃饭了……”
玉仪顿住脚步,带了一丝探寻缓缓看向奶娘。
奶娘被看得下了头,“夫人……”
“胆子不小!”玉仪一声冷笑,----自己和颜悦色一点,这些人就忘了自个儿的身份和规矩!若是真想弄死一个齐哥儿,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多了去了。
难不成自己还会公然的下毒?真是可笑之极!
齐哥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害怕,惯性的回到了奶娘身边,小声道:“我不吃枣泥糕了,不吃了。”
玉仪忍住心头的不快,挥手道:“都回去吧。”
奶娘脸色惨白,慌手慌脚的抱起了齐哥儿,朝玉仪欠了欠身,赶紧回了偏房。
玉仪回房消了消气,慢慢平静。
----照这么看来,奶娘也是巴不得过去小汤氏那边的。
至少在她的判断里面,自己是存了坏心的,小汤氏是无依无靠需要齐哥儿的,所以去了那边更安全,对齐哥儿的成长更好更放心。
去吧,去吧,去吧……
玉仪心里喊了一万遍,自己还真不想操这份蛋疼的闲心!
晚上罗熙年回来,见玉仪情绪不是很好,问了一句,“谁惹你不痛快了?”
“没有。”玉仪知道家里的事瞒不过他,淡淡提了提,“下午齐哥儿去了上房那边玩儿,听说国公爷很是喜欢,回来时齐哥儿还挺高兴的呢。”低头喝了一口汤,“本来我要带齐哥儿进来吃枣泥糕,奶娘却拦着人,生怕我没带过孩子不知轻重,让齐哥儿吃坏了肚子,所以就让人回去了。”
罗熙年把她的话细细嚼了嚼,大抵明白过来。
“还有一件事。”玉仪接着道:“前几天太夫人找了我,透了一点意思,大概是想把齐哥儿养在身边,将来老了好做一个依靠。”
----自己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闹得罗熙年产生信任危机,觉得自己背着他和小汤氏打小算盘,欺骗了他的感情神马的。
他可以因为种种考虑,不顾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许诺,但是自己却不能。
不是自己甘愿低到尘埃里面,是彼此的社会关系,决定了自己离不开他,----所以那个退让一步的人,永远都是自己。
所以干脆决定摊牌,让这些人各自角力拉锯去,反正自己清清白白的,没在里头使什么坏,什么样的结果都跟自己没关系。
小汤氏能养齐哥儿最好,不能养,自己今后也不打算放牛吃草,该管的还得费心管一管,总不能养出一个祸害来。
“休想!”罗熙年将手里的筷子一顿,冷冷道:“五哥的儿子,我是不会交到那个女人手里的!”
“老五的儿子?!”鲁国公微眯着双眼,怒声道:“要不是瑶芳那个贱婢,老五怎么会一时赌气去了南疆?罗家不缺这么一个孽种!要不是看他流着老五的血,早就叫人一把掐死了!”
罗熙年顿时沉默了。
----自己把恨意都放在了四房的人身上,可是对于父亲而言,不管哪一房都是自己骨肉,因此只会憎恨其他的人。
比如瑶芳……,甚至连齐哥儿也不能幸免。
鲁国公静了一会儿,问道:“你媳妇清楚这件事吗?”
“知道。”
“那就更不能留在六房了。”
罗熙年诧异的抬头,“爹……”
“名不正言不顺的,就连来历都是不清不楚。”鲁国公眉头紧皱,沉声道:“偏偏还要占一个庶长子的名分!你是要你媳妇拿齐哥儿当侄儿,还是当庶长子?当成亲侄儿待的太好了,别人会怀疑她心思不纯,若是摆出嫡母的架子生分了,只怕你心里面又会不痛快,怎么做都不落个好。”
罗熙年这才发觉妻子的处境有些尴尬,不免又想到了奶娘的态度。
“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端,最容易被有心人钻了空子。”鲁国公问道:“万一齐哥儿有个小病小痛,你敢保证,心里惦记着手足之情时,一定不会怀疑自家媳妇?为了一个庶子,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值得吗?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罗熙年咬牙,“可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汤氏。”鲁国公一眼看穿了儿子的心事,徐徐道:“可是你摆正心态想一想,汤氏是要求后半生的依靠,难道会对齐哥儿存了坏心?齐哥儿跟在汤氏的身边,难道不比被有心人挑唆过得好?”
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位第四任夫人,委实算得上是苦命的人,大好的青春年华,竟然白白的蹉跎过去了。
虽然心里并不喜欢这位夫人,但是看在她多年来小心翼翼,没出过大错的份上,好歹夫妻情分一场,还是给她留一条后路吧。
----人老了,心也跟着软了。
罗熙年之前是一直坚持的,可是后来父亲越说,越觉得这样会让妻子为难,----一个庶出的孩子,即便是亲哥哥遗留下来的骨肉,那也不能跟嫡妻相提并论。
对于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庶子永远都比嫡子矮了那么一等。
“你别忘了,老五可还有一个世晟呢。”鲁国公又轻飘飘的送出一句。
罗熙年只一怔,旋即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自己对齐哥儿太好的话,势必会让嫡亲的侄子不满,与嫡出且已成年的罗世晟相比,齐哥儿的分量实在太轻了。
更何况……,嫂嫂和亲侄儿都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罗熙年的心里犹如一团乱麻,原本坚定不移的念头,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留下齐哥儿在六房,对小辣椒不好,对嫂嫂和侄儿不好,甚至对齐哥儿也不好,几乎看不到任何好处。
难道……,真的要把齐哥儿送给小汤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