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
她觉得今天晚上选择的地方十分幽静美丽,向南望去,十六铺那边形成一个弓形,边上镶着一长串珍珠似的电灯,如同晶莹的项链套在黑沉沉的黄浦江上面,街心闪烁着的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又仿佛是少妇头上的装饰,使荡漾的黄浦江增加了光彩。徐义德约她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很理想的。来以前她的不满情绪,现在完全消逝了。她想到这里,更觉得应该给他一些帮助,仿佛才对得起他。史步云没回来,入会的事现在不能办。她想起最近各厂要进行民主改革,怕他没有思想准备,便伸过头去,关心地低声说:
“最近上海要进行民主改革了,你晓得吗?”
“听说了,底细还不大清楚。”他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去,看背后没有人,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上半年‘三反’、‘五反’,错过光阴;下半年民主改革,又要错过九月旺季。一年工夫花掉了,不但赔不起,而且影响生产。”
“不,”她摇摇手,说,“这次提出民改①生产两不误哩!”
①民改即民主改革的简称。
“那不过是说说罢了,民改和生产哪能两不误哩?我们沪江已经抽调了几十个职工学习,你说,怎么不影响生产?”
“这个,倒也是的……”她最近在上海市政治协商会议听了上海总工会主席关于民主改革的报告,只考虑民主改革的内容,从大的方面着眼,没有徐义德的切身体会。她在想他的意见。
“最好快点民主改革,九月底以前完成,十月新花登场,纺织业好迎接大生产。”他的眉头一皱,想起脱产学习的职工,不满地说,“这几十个职工脱离生产,参加民主改革学习,费用该由工会负担,可是现在谁也不提起,最后,我看,还不是厂方负担。”
“那倒是小事……”
他心里想她的手面真大,几十个职工的费用毫不在乎,反正不是从她口袋掏出来的。他也不好显得小气,马上改口说:
“这当然是小事,耽误生产的事却不小啊……”他近来到处探听民主改革的情况,可是没人知道,这里工商界的代表人物都在摸瞎弄堂,找不到一个头绪。他只从生产上着眼,对于又要搞民主改革内心是不满意的。
“最近青岛有信来,那边运动比上海先走一步……”
“你真了不起,哪里的行情都熟悉!”
“我不熟悉,是青岛那边有人写信给史步老!我昨天到史步老家里去,听他们说的。那边资方大多数表示满意,认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民主改革就是为生产竞赛打下基础,工人们在红五月竞赛的积极性,今后又可以发展了。”
“你未免太乐观一点了。”他不好意思直接驳她,但又不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转弯抹角地说,“工人在总工会领导下,老早就有准备,可是,资方呢,还摸不清底细。我们厂里工人学习个把月,工会主席余静一点风声不露。我也不便多问。运动范围怎样?由谁领导?资方和资方代理人是否都要参加?资方在民主改革当中应该做啥?应该起啥作用?都不大清楚。”
“最近上总主席在市政协做了报告,这些问题大体都谈了,区里没有传达吗?”她在思索他提的一些问题。
“还没有。”
她把上海总工会主席报告的内容扼要地告诉了他。他一边用右手的肥肥中指敲着太阳穴,一边分析报告内容的措词,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兴奋地说:
“这些地方就显出民建的作用来了。”
“和民建有啥关系?”
“关系可大哩!”
他卖了一个关子,不说下去。她睁大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停了停,慢吞吞说:
“民建和工商联应该成立临时机构,在运动过程中,发现问题,能解决的,把它解决;须要反映的,马上反映。树立了威信,又抓了会员,正是活动的好机会。你应该写信告诉史步老,要他赶快回来,好抓这个工作。大好机会不可错过。
我也好给史步老效犬马之劳。”
她微微笑了笑,没有马上回答她。她内心越发爱他的才干,许多问题别人没想到,总是他先想到了。他参加了民建,的确是史步老一个得力帮手。她对他望了一下,冷静地质问道:
“你要民建和工商联同上总唱对台戏吗?”
“这个,……”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看她那严肃神情,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叫他回答不上来。等了等,他眼睛一动,放下笑脸,说,“‘五反’后,哪个敢和上总唱对台戏,民建和工商联成立临时机构,不过是配合政府宣传政策罢了,民主改革当然是工会方面领导。”
“看你那个紧张劲头,‘五反’的余惊还没有完全消逝哩!”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在你面前怕啥?”他嘻着嘴说。
她向他撇一撇嘴。
“照你刚才那么说,民主改革是工人的事,我们当然不想去领导,也没啥好怕的。‘三反’整干部,‘五反’整老板,民改整工人,是我们看他们的戏了。”他得意地吃着冰激凌,仿佛正在欣赏这出戏。
“你忘记资方也要参加哩。”她有意在他头上浇冷水。
“这个……”得意的神情马上从他脸上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想起早一会她谈上总主席的报告,里面确实提到资方,一时高兴,竟然给忘了。他说,“资方自然参加,那么,我们是不是也要参加诉苦?”
“资方诉苦?”她莫名其妙。
“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也受三大敌人的压迫,如果叫我们吐吐苦水,也可以提高提高阶级觉悟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她听的差点要把嘴里的冰激凌喷了出来,格格地大笑道:
“你不要揽七念三,忘记了资产阶级是剥削工人,压迫工人的。资产阶级再提高阶级的觉悟,工人不哇哇叫才怪哩!义德,你想的倒精哩,幸亏是给我说,要是叫工人听见了,一定要斗你哩!这回民改,小心工人诉苦诉到资本家的头上!”
“啊!”他调皮地把舌头伸了出来,马上又缩回去,说,“在别人面前我也不说了。”
“民主改革主要是废除不合理的旧制度,提高工人的阶级觉悟……”
“为啥要资方参加呢?”
“有些事体,和资方有关啊。”
“唔。”现在对民主改革他虽然了解一些,可是许许多多的事,还是摸不清楚。给她一说,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恐惧:怕的是运动发展下去,会不会又整到自己头上?一想到“五反”的“大场面”,他心里又惴惴不安了。他疑虑地皱着眉头说:
“我看,民主改革好比开西瓜,甜不甜,事先不晓得。”
“你这个比喻倒蛮有趣。”她看到浦东那边的夜雾越来越浓,像是给一层巨大无比的轻纱覆盖着,一切建筑物的轮廓都消逝在茫茫的夜雾里,连灯光也有点儿模糊了。江面的夜雾慢慢浓了起来,一只轮船闪着红灯,不时呜呜地鸣着汽笛,划破静静的夜空,慢慢向吴淞方面驶去。她说,“我们在雾里。”
“是啊!”他会意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