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页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周而复 本章:第216页

    二一六

    她噗哧一声笑了:

    “你真会做戏。”

    “我是武戏文唱。”

    “你能文能武。”

    “不敢当,不敢当。”他见到她脸上的笑容,扬起眉毛,把头一摆,得意地说,“不过,我也算得是一个文武全才,虽然不是躺着的头牌,也不是站着的戏抹布,不大不小,是个蹲着的二三流角色。”

    “你对京剧这一门也是内行。”

    “略知一二。什么慢板,原板,倒板,快板,散板,摇板,垛板,二六,流水,回龙,紧打慢唱……全会。”他右手搬弄着左手的手指,一路数下去,像是说急口令那么流利。

    “这许多板,哪能弄清爽?”

    他的头一摇,卖弄地说:

    “其实也很简单,不论是西皮或是二簧、慢板都是一板三眼,原板都是一板一眼,倒板、散板和摇板都是无板无眼,垛板、流水和紧打慢唱是有板无眼……”

    她钦佩地叹了一口气:

    “这许多板眼,我一辈子也弄不清爽。”

    “你有兴趣,我慢慢教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包你很快就学会了。”

    “学戏?没有这个心思。”她的眉头皱起了。

    “是呀,现在不是学戏的辰光。”他马上把话拉回来,对她解释道:“我最近来的少,主要是因为参加‘五反’,没有工夫。我不是不想你,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你哩,……”

    他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很低了,她还怕有人听见,她的涂着艳红蔻丹的食指向他一指。他大吃一惊,伸了伸红腻腻的舌头,没敢再说下去。

    “你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他苦苦哀求。

    “谁生你的气哪?”

    “你啊。”

    “我没有。”

    “那为啥很久不讲话,对我冷淡呢?”

    她最近心上有个疙瘩。自从徐义德那天晚上在家里和大家商量预备后事,她心里就郁郁不乐。她老是担心会忽然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听到一些响动,就有些惊慌。她夜里睡觉也不酣沉,往往半夜惊醒,以为徐义德真的进了提篮桥。她睁眼一看,有时发现徐义德就睡在自己的身旁,有时徐义德熟悉的鼾声从朱瑞芳的房间里送过来,于是才闭上眼睛睡去。这几天老是看不到徐义德的影子,他深更半夜回来,一清早又走了。这更增加她的忧虑。她整天无事蹲在家里,大太太不想打麻将,朱瑞芳也不闹着出去看戏看电影。大家无声无息地蹲在家里,徐公馆变成一座古庙。这座古庙连暮鼓晨钟也听不见,死气沉沉的。林宛芝望见那幅唐代《绔扇仕女图》,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和画里的宫女差不多,被幽闭在宫闱里,戴了花冠,穿着美丽的服装,可是陪伴着她的只是七弦琴和寂寞的梧桐树。

    不过她比宫女还多一样东西,就是挂在书房里的鹦鹉。林宛芝过三十大庆第二天,鹦鹉就从客厅外边搬回书房来。站在黄铜架子上的鹦鹉给一根黄铜链子拴着,全身是雪白的羽毛,头上的羽毛白里透红,一张黑嘴可以讲几十句话。这是徐义德花了三两金子,从五马路中国鸟行买来送给林宛芝的。每天林宛芝亲自喂它,教它学几句话,散散闷。这两天林宛芝不大理它。冯永祥没有到来以前,它逗她,清脆地叫道:

    “林宛芝,林宛芝。”

    林宛芝瞪了它一眼:

    “叫啥?那么高兴!”

    它学林宛芝的口气:

    “叫啥?那么高兴!”

    林宛芝指着它:

    “不要叫,不要叫。”

    它照样说:

    “不要叫,不要叫。”

    林宛芝噗哧一声笑了,不再理它。她一肚子心思鹦鹉当然不知道。她对着《绔扇仕女图》,多么希望有一个人来谈谈啊,焦急地想听听外边的声音。可是没有人来。往日到徐家来的像流水一样的客人,都忽然不知道到啥地方去了,好像徐家充满了污秽和危险,谁来了都要沾染上似的,连冯永祥的笑声和影子也不见了。今天下午,冯永祥终于来了。但是她还没有从《绔扇仕女图》的境界里跳了出来。她并不是对他冷淡。冯永祥谈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三○三的情况,固然引起了她的一些兴趣,可是一想起徐义德在沪江纱厂里的情形不知道怎么样,又叫她眉头间舒展不开,笑容慢慢从她红润润的脸庞上消逝。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唉……”

    他注视着她,有点莫名其妙,诧异地问:

    “为啥叹气呢?”

    “不知道义德在厂里的情形怎么样。”

    “他吗,我想,也没啥。”他安慰她说,“当然,在厂里面对面斗争是比较厉害的,不像我们在市里武戏文唱。那是武戏武唱,真刀真枪,全武行,一点不含糊。”

    他见她眉头紧紧皱起,知道她为这事担忧,不好再把厂里“五反”的情况描绘给她听,改口说道:

    “德公老练通达,深谋远虑,啥事体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工商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我看,区里那些小干部一定也斗他不过,你放心好了。”

    “不。这一次和过去不同。我看,来势很凶。义德不一定有办法,可能会出事。他自己早预备好衬衫牙刷牙膏,准备进提篮桥哩。”

    “他不了解五反运动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清除资产阶级的五毒不法行为,并不消灭民族资产阶级。为啥要把德公送进提篮桥呢?你别冤枉操那份心。”

    “万一出事呢?”

    他很有把握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别的事我没有能力,这点小事,还有点办法。你找我好了。”

    “找你行吗?”

    “当然行。”

    她还有点不相信,问:

    “说人情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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