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
阿贵没有给吓倒,反而问道:
“从前田里啥辰光上过这许多肥?现在比从前加多了,够啦,爹。”
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含着责备阿贵太年青,不懂事的意思。半晌,他回忆地说:
“从前给啥人种田?你晓得啵?”他一想到过去便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咬着牙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种的是老虎田,多施肥,多收成,朱半天这王八蛋就多加租。不加租,他就摘田。一年忙到头,忙到稻熟登场,苏账房来拿走,落得一场空。那辰光,我们凭啥多施肥?现在,现在给自己种田,不是给别人种哪。当然要多加肥。种田要一工二本,你不给它加工施肥,它不给你收成。傻孩子,懂吗?”
阿贵虽然不愿意出去漫无目标地拾狗屎,但给爹说得目瞪口呆,无从反对了。他想了想,皱着眉头,问:
“到啥地方去拾呀?”
爹知道他同意去了,脸上露出笑容:
“自然在地方去拾。狗子拉屎有窝,今天在这里拉,明天还在这里拉。狗子拉屎喜欢在背风的地方,天冷,狗子跑不远,在村边附近就可以拾到。天暖和,狗子满地跑,要拾得远些……”
阿贵听出了神,觉得照爹这么说拾狗屎并不难,引起兴趣来了,好奇地问:
“那么,啥辰光狗屎多呢?早上?还是……”
爹摇摇头,说:
“狗子一天要拉三次屎:大清早,中饭后,下午。中饭后一次拉的最多……”
阿贵听到最后一句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接上去说:
“就是现在?”
爹给阿贵一提醒,紧接着说:
“唔,就是现在,快走!”
他们两人拿着畚箕,匆匆跑到村口,爹叫阿贵往西走,自己朝东边一路去拾了。阿贵照爹指点的地方拾,到黄昏时分,果然拾满了一畚箕,赶回家来,爹已经拾了两畚箕倒在地上,蹲在白石的台阶上,悠闲地抽旱烟了。
地上的狗屎堆得像一座小丘了,父子两个人把它挑到田里。爹挑起最后一担,忽然想起一件事,把狗屎放下,拿了两把泥锄,挑起沉甸甸的担子上田里去了。阿贵把最后一担狗屎倒在田里,已经是气喘如牛了,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正想喘口气,好好休息一阵子,不料爹递给一把泥锄来,说:
“来,同我一道锄锄。”
“早几天不是锄过了吗?”阿贵没有接爹的泥锄。
“锄过就不要再锄了吗?给我拿着。”爹把泥锄硬塞在阿贵的手里,教训他道,“任叫人忙,不叫田荒。你晓得啵?床要铺好,田要锄好。床铺好,睡得舒服;田锄好,多打庄稼。”
“你就是一门心思要多打庄稼……”
“要多打庄稼错吗?没粮食,你肚子填的饱?”
阿贵给问得没有话说,望着手里的泥锄,听爹说下去:
“你还不知没有粮食的苦吗?我活了四十八岁,娘老子没有给我留下一片瓦一分田,只留给我一肚子的苦水,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有了房子,又有了两亩八分地,能不好好种吗?你年纪太青,不懂得世事。”
“我懂得,”阿贵想起自己生下地来,饥一顿饱一顿,碗里从来没有见过鱼肉,也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都是用旧衣服补补缝缝,给爹一提,自己肚里也有不少苦水哩。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懂……”
“那就好,锄吧,打下粮食都是自己的了,把它放在箩里,地主连香也不敢闻一闻。”
他跟着爹一同锄地,直到雀眯眼了,两个人才迈着疲乏的步子往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