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梅庵道人 本章:之二反芦花:幻作合前妻为后妻 巧相逢继母是亲母(2)

    次日,衙中结彩悬花,迎娶新夫人。胜哥见这光景,愈加悲啼。长孙陈恐新夫人来见了不便,乃引他到孙去疾那边歇了。少顷秀娥迎到,甘母也坐轿进衙。长孙陈与秀娥结了亲,拜了甘母,又到辛氏灵座前拜了,然后迎入洞房。长孙陈于花烛下觑那秀娥,果然美貌。此夜恩情,自不必说。有一曲《黄莺儿》,单道那续娶少妇的乐处:

    幼妇续鸾胶,论年庚,儿女曹,柔枝嫩蕊怜他少。憨憨语娇,痴痴笑调,把夫怀当

    做娘怀倒。小苗条,抱来膝上,不死也魂销。

    当夜,胜哥未曾拜见甘氏。次日又推有病。至第三日,方来拜见。含泪拜了两拜,到第三拜,竟忍不住哭声。拜毕,奔到灵前,放声大哭。他想:“我母亲惨死未久,尸骸尚未殓,为父的就娶了新人。”心中如何不痛?长孙陈也觉伤心,流泪不止。

    甘氏却不欢喜,想道:“这孩子无礼。莫说你父亲曾在我家避难,就是你患病,也亏在我家将息好的。如何今日这般体态?全不看我继母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下好生不悦。自此之后,胜哥的饥寒饱暖,甘氏也不耐烦去问他,倒不比前日在他家养病时的亲热。胜哥亦只推有病,晨昏定省也甚稀疏。

    又过几日,差往武安的人回来,禀说井中并无骸骨。长孙陈道:“如何没有,莫非你们打捞不到?”差人道:“连井底下泥也翻将起来,并没甚骸骨。”长孙陈委决不下。胜哥闻知,哭道:“此必差去的人不肯用心打捞,须待孩儿自去。”长孙陈道:“你孩子家,病体初愈,如何去得?差去的人,谅不敢欺我。正不知你娘的骸骨那里去了?”胜哥听说,又到灵座前去痛哭。一头哭,一头说道:“命好的直恁好,命苦的直恁苦。我娘不但眼前的荣华不能受用,只一口棺木,一所荒坟,也消受不起。”说罢又哭。长孙陈再三劝他。甘氏只不开口,暗想;“他说命好的直恁好,明明妒忌着我。你娘自死了,须不是我连累的,没了骸骨,又不是我不要你去寻。如何却怪起我来?”辗转寻思,愈加不乐。正是:

    开口招尤,转喉触讳。

    继母有心,前儿获罪。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辛氏的骸骨,既不在井中,毕竟那里去了?看官听说。那辛氏原不曾死,何处讨他骸骨?

    他那日投井之后,众贼怕官兵追杀,一时都去尽。随后便是新任阆州刺史辛用智领家眷赴任,紧随着李节度大兵而来,见武安县遭此变乱,不知女儿、女婿安否?正想要探问,恰好行至井亭下,随行众人要取水吃。忽见井口有人,好像还未死的,又好像个妇人。辛公夫妇只道是逃难民妇投井,即令救起。众人便设法救将起来。辛公夫妇见了,认得是女儿端娘,大惊大哭。夫人摸他心头还热,口中有气,急叫随行的仆妇、养娘们,替他脱下湿衣,换了干衣,扶在车子上。救了半晌,辛氏渐渐苏醒。

    辛公夫妇询知其故,思量要差人去找寻女婿及外甥,又恐一时没寻处,迟误了自己赴任的限期,只得载了女儿,同往任所。及到任后,即蒙钦召,星夜领家眷赴京,一面着人到武安打探。却因“长孙陈”三字,与“尚存诚”三字声音相类,那差去的人粗莽,听得人说:“尚存诚失守被杀。”误认做长孙陈被杀,竟把这凶信回报。辛氏闻知,哭得发昏。及问胜哥,又不知下落,一发痛心。自想:“当日拼身舍命,只为要救丈夫与儿子,谁知如今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岂不可痛。”因作《蝶恋花》一词,以志悲思云:

    独坐孤房泪如雨,追忆当年,拼自沉井底。只道妾亡君脱矣,那知妾在君反死。君

    既死兮儿没主,飘泊天涯,更有谁看取?痛妾苟延何所济,不如仍赴泉台去。

    辛氏几度要自尽,亏得父母劝住。于是,为丈夫服丧守节,终日求神问卜,讨那胜哥消息。真个望儿望得眼穿,哭夫哭得泪干。那知长孙陈与甘氏夫人在夔州受用。正是:

    各天生死各难料,两地悲欢两不同。

    今不说辛氏随父在京。且说长孙陈因不见了辛氏骸骨,心里惨伤,又作《忆秦娥》词一首,云:

    心悲悒,香消玉碎无踪迹。无踪迹,欲留青冢,遗骸难觅。风尘不复留仙骨,莫非

    化作云飞去?云飞去,天涯一望,泪珠空滴。

    长孙陈将此词,并前日所属的词,并写在一纸,把来粘在辛氏灵座前壁上。甘氏走来见了,指着前一首道:“你只愿与前妻天长地久,娶我这一番却不是多的了。”看到后一首,说道;“你儿子只道无人用心打捞骸骨,你何不自往天涯去寻觅?”说罢,变色归房。慌得长孙陈忙把词笺揭落,随往房中,见甘氏独坐流泪。长孙陈陪着笑脸道:“夫人为何烦恼?”甘氏道:“你只想着前妻,怪道胜哥只把亲娘当娘,全不把我当娘。”长孙陈道:“胜哥有甚触犯,你不妨对我说。”甘氏道:“说他怎的。”长孙陈再问,甘氏只是不语。长孙陈急得没法。

    原来长孙陈与甘氏恩爱,比前日与辛氏恩爱,又添一个“怕”字。世上怕老婆的,有几样怕法:有势怕,有理怕,有情怕。势怕有三:一是畏妻之贵,仰其阀阅;二是畏妻之富,资其财贿;三是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亦有三:一是敬妻之贤,仰其淑范;二是服妻之才,钦其文采;三是量妻之苦,念其食贫。情怕亦有三: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今甘氏美少而娇,大约理怕居半,情怕居多。有一曲《桂枝香》,说那怕娇妻的道:

    爱他娇面,怕他颜变。为甚俯首无言?慌得我意忙心乱。看春山顿锁,春山顿锁,是

    谁触犯?忙陪欢脸,向娘前,直待你笑语还如故,才叫我心儿放得宽。

    这叫做因爱生怕。只为爱妻之至,所以妻若蹙额,他也皱眉,妻若忘餐,他也废食。好似虞舜待弟一般,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又好似武王事父一般,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

    闲话少说,只说正文。当下长孙陈偎伴甘氏半晌,却来私语胜可道:“你虽痛念母亲,今后却莫对着继母啼哭,晨昏定省,不要稀疏了。”胜哥不敢违父命,勉强趋承。甘氏也只落落相待。一个面红颈赤,强支吾的温存,一个懒词迟言,不耐烦的答应。长孙陈见他母子终不亲热,亦无法处之。胜哥日常间倒在孙去疾卧室居多。

    此时孙去疾的病已痊愈。长孙陈不忍久占其功名,欲向严公禀明其故,料严公爱他,必不见罪。乃具申文,只说自己系孙去疾之兄孙无咎,向因去疾途中抱病,故权冒名供职,今弟病已痊,理合避位。向日朦胧之罪,愿乞宽宥。严公见了申文,甚是惊讶,即召去疾相见,试其才学,正与长孙陈一般。严公大喜道:“二人正当兼收并用。”遂令将司户之印交还孙去疾,其孙无咎委署本州司马印,遂奏请实授。

    於是,孙去疾自为司户。长孙陈携家眷,迁往司马署中,独留胜哥在司户衙内,托与去疾抚养教训,免得在继母面前厌恶。此虽爱子,也是惧内。只因碍着枕边,只得权割膝下。正合着《琵琶记》上两句曲儿,道:“你爹行见得好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甘氏离却胜哥之后,说也有,笑也有,不似前番时常变脸了。

    光阴迅速,不觉五年。甘氏生下一女一男,如女珍姑,男名相郎,十分欢喜。那知乐极悲生,甘母忽患急病,三日暴亡。甘氏哭泣躃踊,哀痛之极,要长孙陈在衙署治丧。长孙陈道:“衙署治丧,必须我答拜。我官职在身,缌麻之丧,不便易服。今可停柩於寺院中,一面写书去请你堂兄甘泉来,立他为嗣,方可设幕受吊。”甘氏依言,将灵柩移去寺中。

    长孙陈修书,遣使送与甘泉,请他速来主持丧事。甘泉得了书信,禀过知县,讨了给假,星夜前来奔丧。正是:

    虽敦族谊,亦是趋势。

    贵人来召,怎敢不去。

    甘泉既到,长孙陈令其披麻执杖,就寺中治丧。夔州官府并乡绅,看司马面上,都来至吊。严公亦遣官来吊,孙去疾也引胜哥来拜奠。热闹了六七日方止。

    却不知甘氏心上还有不足意处。因柩在寺中,治丧时,自己不便到幕中哭拜。直到甘泉扶柩起行之日,方用肩舆抬至灵前奠别,又不能亲自还乡送葬。为此,每日哀痛,染成一病,恹恹不起。慌得长孙陈忙请医看视,都道伤感七情,难以救治。看看服药无效,一命悬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氏病卧在床,反复自思:“吾向嗔怪胜哥哭母,谁想今日轮到自身。吾母抱病而亡,有尸有棺,开丧受吊,我尚痛心。何况他母死于非命,尸棺都没有,如何叫他不哭?”又想:“吾母无子,赖有侄儿替他服丧。我若死了,不是胜哥替我披麻执杖,更有何人?可见生女不若生男,幼男又不若长男。我这幼女幼男,干得甚事?”便含泪对长孙陈道:“我当初错怪胜哥。如今我想他,可速唤来见我。”长孙陈听说,便道:“胜哥一向常来问安,我恐你厌见他,故不便进见。你今想他,唤他来就是。”说罢,忙着人到去疾处,将胜哥唤到。

    胜哥至床前,见了甘氏,吃惊道:“不想母亲一病至此。”甘氏执着胜哥的手,双眼流泪道:“你是个天性纯孝的,我向来所见不明,错怪了你。我今命在旦夕,汝父正在壮年,我死之后,他少不得又要续娶。我这幼子幼女,全赖你做长兄的看顾。你只念当初在我家避难的恩情,切莫记我后来的不是。”说毕,泪如泉涌。胜哥也流泪道:“母亲休如此说。正望母亲病愈,看顾孩儿。倘有不讳,这幼妹幼弟,与孩儿一父所生,何分尔我。纵没有当初避难的恩情,孩儿在父亲面上推爱,岂有二心!”甘氏道:“我说你是仁孝的好人。若得如此,我死瞑目矣。”又对长孙陈道:“你若再续娶后妻,切莫轻信其语,撇下这三个儿女。”长孙陈哭道:“我今誓愿终身不续娶了。”甘氏含泪道:“这话只恐未必。”言讫,瞑目不语。少顷,即奄然而逝。正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长孙陈放声大哭,胜哥也大哭。免不得买棺成殓,商议治丧。长孙陈叫再买一口棺木进来,胜哥惊问何故,长孙陈道:“汝母无尸可殓,今设立虚柩,将衣服殓了,一同治丧,吾心始安。”胜哥道:“爹爹所见极是。”便於内堂停下两柩,一虚一实。幕前挂起两个铭旌,上首的写“元配辛孺人之柩”,下首的写“继配甘孺人之柩”,择日治丧,十分热闹。

    但丧帖上还是孙无咎出名。原来唐时律令:凡文官失守后,必有军功,方可赎罪。长孙陈虽蒙严武奏请,已实授司马之职,然不过簿书效劳,未有军功,故不便改正原名。

    恰好事有凑巧,夔州有山寇窃发,严公遣将征剿。司马是掌兵的官,理合同往。长孙陈即督同将校前去。那些山寇不过乌合之众,长孙陈画下计策,设伏击之,杀的杀,降的降,不几日奏凯而还。严公嘉其功,将欲表奏朝廷。长孙陈那时方说出自己真名,把前后事—一诉明,求严武代为上奏。严公即具疏奏闻。奉旨:孙无咎即系长孙陈,准复原姓名,仍论功升授工部员外。正是:

    昔日复姓只存一,今日双名仍唤单。

    长孙陈既受恩命,遂遣人将两柩先载回乡安厝,即时辞谢严公,拜别孙去疾,携着三个儿女并仆从,进京赴任。

    此时辛用智在京,为左拾遣之职,当严武上表奏功时,已知女婿未死,对夫人和女儿说了,俱各大喜。但不知他可曾续娶,又不知胜哥安否,遂先使人前去暗暗打听消息。不一日,家人探得备细,一一回报了。夫人对辛公道:“偏怪他无情。待他来见时,你且莫说女儿未死,只须如此如此,看他如何?”辛公笑而许之。

    过了几日,长孙陈到京谢恩,上任后,即同着胜哥,往辛家来。于路先叮嘱胜哥道:“你在外祖父母面前,把继母中间这段话,可隐瞒些。”胜哥应诺。既至辛家,辛公夫妇出见,长孙陈哭拜于地,诉说妻子死难之事。胜哥亦哭拜於地。辛公夫妇见胜哥已长成至十三岁,甚是欢喜。夫人扶起胜哥,辛公扶起长孙陈,说道:“死生有命,不必过伤。且请坐了。”

    长孙陈坐定,辛公便问道:“贤婿曾续弦否?”长孙陈道:“小婿命蹇,续弦之后,又复断弦。”辛公道:“贤婿续弦,在亡女死后几年?”长孙陈局蹐道:“就是那年。”夫人道:“如何续得恁快?”

    长孙陈正待诉告甘家联姻的缘故,只见辛公道:“续弦也罢了。但续而又断,自当更续。老夫有个侄女,年貌与亡女仿佛,今与贤婿续此一段姻亲何如?”长孙陈道:“多蒙岳父厚爱,只是小婿已誓不再续矣。”夫人道:“这却为何?”长孙陈道:“先继室临终时,念及幼子幼女,其言哀惨,所以不忍再续。”辛公道:‘贤婿差矣。若如此说,我女儿惨死,你一发不该续弦丁.难遭亡女投井时,独不念及幼子么?贤婿不忍负继夫人,何独忍负亡女乎?吾今以侄女续配贤婿,亦在亡女面上推情,正欲使贤婿不忘亡女耳。”长孙陈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得说道:“且容商议。”辛公道:“愚意已定,不必商议。”长孙陈不敢再言,即起身告别。辛公道:“贤婿莅新任,公事烦冗,未敢久留。胜哥且住在此,尚有话说。”长孙陈便留下胜哥,作别自回。

    辛公夫妇携胜哥入内,置酒款之,问起继母之事,胜哥只略谈一二。辛公夫妇且不叫他母子相见,也不说明其母未死,只说道:“吾侄女即汝母姨,今嫁汝父,就如汝亲母一般。你可回去对汝父说,叫他明日纳聘,后日黄道吉日,便可成婚。须要自来亲迎。”说毕,即令一个家人同一个养娘送胜哥回去,就着那养娘做媒人。

    胜哥回见父亲,备述辛公之语,养娘又致主人之意。长孙陈无可奈何,只得依他,纳了聘。至第三日,打点迎娶,先於两位亡妻灵座前祭奠。胜哥引着那幼妹、幼弟同拜,长孙陈见了,不觉大哭。胜哥也大哭。那两个小的,不知痛苦,只顾呆着看。长孙陈直觉凄伤,对胜哥道:“将来的继母,即汝母姨,待汝自然不薄。只怕苦了这两个小的。”胜哥哭道:“甘继母临终之言,何等惨切。这幼妹、幼弟,孩儿自然用心看顾。只是爹爹也须自立主张。”

    长孙陈点头滴泪。黄昏以后,准备鼓乐香车,亲自乘马,到门奠雁。等了一个更次,方迎得新人上轿。一路上,笙箫鼓乐,十分热闹。

    及新人迎进门,下轿,拜了堂,掌礼的引去拜两个灵座。新人立住,不肯拜。长孙陈正错愕间,只听得新人在兜头的红罗里大声说道:“众人退后,我乃长孙陈前妻辛氏端娘的灵魂,今夜附着新人之体,来到此间,要和他说话。”众人大惊,都退走出外。长孙陈也吃一惊,倒退数步。胜哥在旁听了,大哭起来,上前扯住,要揭起红罗来看。辛氏推住,道:“我怕阳气相逼,且莫揭起。”

    长孙陈定了一回,说道:“就是鬼也说不得。”亦上前扯住,哭道:“贤妻,你灵魂向在何处?骸骨为何不见?”辛氏挥手道:“且休哭。你既哀痛我,为何骨肉未冷,便续新弦?”长孙陈道:“本不忍续,只因在甘家避难,蒙他厚意惓惓,故勉强应承。”辛氏说:“你为何听后妻之言,逐胜儿出去?”长孙陈道:“此非逐他,正是爱他。因他失欢于继母,恐无人调护,故寄养在孙叔叔处。”辛氏道:“后妻病故,你即治丧。我遭惨死,竟不治丧。直等后妻死了,趁他的便,一同设幕,是何道理?”长孙陈道:“你初亡时,我尚顶孙叔叔的名字,故不便治丧。后来孙无咎虽系假名,却没有这个人,故可权时治丧。”辛氏道:“甘家岳母死了,你替他治丧。我父母现在京中,你为何一向不遣人通候?”长孙陈道:“因不曾出姓复名,故不便遣人通候。”辛氏道:“这都罢了。但我今来要和你同赴泉台,你肯随我去么?”长孙陈道:“你为我而死,今随你去,固所甘心,有何不肯?”胜哥听说,忙跪下道:“望母亲留下爹爹,待孩儿随母亲去罢。”辛氏见胜哥如此说,不觉堕泪,又见丈夫肯随我去,看来原不是薄情,因说道:“我实对你说,我原非鬼,我即端娘之妹,奉伯父命,叫我如此试你。”.

    长孙陈听罢,才定了心神,却又想:“新嫁到的女儿,怎便如此做作?听他言语,宛似前妻的声音。莫非这句话,还是鬼魂哄我?”正在疑想,只见辛氏又说:“伯父吩咐,叫你撤开甘氏灵座,待我只拜姐姐端娘的灵座。”长孙陈没奈何,只得把甘氏灵座移在一边。辛氏又道:“将甘氏神主焚化了,方可成亲。”长孙陈道:“这个说不去。”胜哥也道:“这怎使得?”辛氏却三回五次催逼要焚。

    长孙陈此时,一来还有几分疑他是鬼,二来便认是新人的主见,却又碍着他是辛公侄女,不敢十分违拗,只得含泪,把甘氏神主携在手,欲焚不忍。辛氏叫住,道:“这便见算你的薄情了。你当初在甘家避难,多受甘氏之恩,如何今日听了后妻,便要把他的神主焚弃?你还供养甚么?你今只把辛氏的神主焚了罢。”

    长孙陈与胜哥听说,都惊道:“这却为何?”辛氏自己把兜头的红罗揭落,笑道:“我如今已在此了,又立我的神主则甚?”长孙陈与胜哥见了,俱大惊,一齐上前扯住问道:“毕竟是人是鬼?”辛氏那时方把前日井中被救的事说明。长孙陈与胜哥如梦初觉。夫妻母子,抱头大哭。正是:

    本疑凤去秦台杳,何意珠还合浦来。

    三人哭罢,胜哥就引幼妹、幼弟拜见母亲,又对母亲述甘氏临终之语,望乞看视这两个。辛氏道:“这不消虑。当初我是前母,甘氏是继母,如今他又是前母,我又是继母了。我不愿后母虐我之子,我又何忍虐前母之儿?”

    长孙陈闻言,起身称谢道:“难得夫人如此贤德。”因取出那两首《忆秦娥》词来与辛氏看,以见当日思念他的实情。辛氏也杷那《蝶恋花》一词与丈夫看。自此,夫妻恩爱,比前更笃。

    至明年,孙去疾亦升任京职,来到京师,与长孙陈相会。原来去疾做官之后,已娶了夫人,至京未几,生一女。恰好辛氏亦生一子,即与联姻。辛氏把珍姑、相郎与自己所生一子样看待,并不分彼此。长孙陈欢喜感激,不可言尽。正是:

    稽首顿首敬意,诚欢诚忭恩情。

    无任瞻天抑圣,不胜激切屏营。

    看官听说,第四个子与第一个子是同胞,中间又间着两个继母的儿女,此乃从来未有之事。

    后来甘泉有个侄女,配了胜哥。那珍姑与相郎,又皆与辛家联姻。辛、甘两家,永为秦晋,和好无间。

    若天下前妻晚娶之间,尽如这段话,闵子骞之衣可以不用,嘉定妇之诗可以不作矣。故名之曰《反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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