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東西席訛稱作賊 風雅事竟致告官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十五回 東西席訛稱作賊 風雅事竟致告官

    話說陸官,已將趙灶虎父子勤惰情形,在吃飯上試察出來,把忤逆案件撤銷。趙灶虎自知理屈,情願作事營生,不再向兒子纠纏,出具甘結。又把言語叮囑了趙金龍一番:生身之父本當孝順,以後得能處境舒徐、菽水旨甘,時時奉養,不可稍存忤逆之心。又黾励相勸,諭畢,趙金龍叩了幾個響頭,諾諾連聲,遵命而退。兩旁看客各各稱頌神明。趙氏父子退出衙门,各歸鄉里不提。縣官照例打鼓退堂,書吏皂役紛紛散值。

    陸官正在退堂之際,忽有一人,年約四十餘歲,五短身裁,頭戴紅纓暖帽,身着藍布箭袍,脚穿雲頭鑲鞋,在人叢中滴水檐前擠出,走至暖閣前深深一揖,蘇州聲音,口稱公祖大老爺,袖出一稟,站立案側。陸官即在公案上推開稟單,從頭看下,乃知告狀人姓秦名叫綬源,表字紳石,是蘇州府元和縣生員,現在嘉定城中廖宅教書,歷已七八年頭,主賓甚為相得,師生亦極和洽。每歲寒盡放學歸蘇,來歲元宵重來疁東,習為常事,並無閒言。今年三月館東家來一內親,姓皇甫名叫定慧,原是安徽池州學縣生員,也曾補廪食饩,举過優行,貢入成均,在本地也是個黌宫,鼎鼎盛名、磐磐大才的人物,因來探視親戚,特至嘉定耽閣。廖氏西廂與書房臥室媲連,彼此往来,言談莫逆。繼於春初返蘇,約及月餘,迨由蘇來館,而書簏中所藏宋板漢書一部,遍尋不得。書房中并无閒人出入,或係僮兒盜竊,僮兒粗蠢鄉愚,不知宋板明板為值錢之物,初不疑及東翁之戚所攘。後忽走入皇甫君之臥室,見其正在翻閱此書,彼見予入内,張皇無措,藏匿不迭。予見原贓已在,驚喜交集,不啻兒女走失,遇諸於歧塗,豈肯再令其走散?當即問其索還,彼初猶嬉皮笑臉不認,繼則竟然老羞成怒,硬作己物,出言不遜,势欲用武。予見彼非理可喻,遂無言而退,乘暇專告東翁。敝東以親誼攸關顏面,用婉言相勸,冀其原璧歸趙,物還故主。不料皇甫先生膽敢曰:偷書官兒不为賊,况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彼已將此書別貯他處,令我搜尋,且云如尋獲不着,誣人偷盜,應得何罪。東翁當時亦代為搜其衣箧書簏,均尋不得。東翁與彼究屬至戚,言語之間未免怪予魯莽,予忿不可伸,故特前來告稟,敬求公祖大人提審,以期物歸舊姓,曷勝盼禱,銘感无涯。

    陸官聽了,問其事有見證否,秦綬源回稟:證人是並無,惟書中眉批,以及頁數缺字,皆可指明,以見秦氏家傳之物,他人偷得者,决不能若內中詳細,即此一端,亦可證明。陸官點頭稱是,諭他退下候傳。秦生員諾諾連声,打躬作揖,搖頭揩鼻的出衙門了。陸官退堂,三班散值不提。姓秦的气急败壞,搖頭擺尾走出衙門,陸官退入簽押房,把他所說一番說話仔細推测,自言自語道:“這事不難,一訊便得。”稼書先生素來案無留牘,隨時審判,免得入訟人延時誤事。陸官到明朝清晨起身,即寫了兩張傳單,自有值日差役取去傳提,向午時分,差役早把兩造傳到。秦綬源坐在吏房長櫈上,皇甫定慧坐在戶房廊簷底下,兩人對面不招呼,彼此惡狠狠的,火起面孔,斜轉眼睛,在眼角裏看人。這時若有拍照機器,代他倆攝一個影,煞是好笑,真是十八位畫師也畫弗出的。你則揩鼻子,彼則捋鬍鬚。兩造傳到,差役見他是斯文一輩,倒也不敢怠慢,值日公役李陞、張遷輕步走進簽押房,打了一個千,回稟:已將皇甫生員、秦先生傳到。交上傳票消差。陸官傳諭坐堂,張遷李陞諾諾連声而退,一直走出宅門,隨即高聲呼喚“站堂站堂站……堂……”,早有三班擊堂鼓三點鏜鏜,麒麟門開放,紅帽黑帽,呼幺喝六。本官衣冠,坐出暖閣。今日并無別起案件,單單只有秦生員一案,堂面上照例公事格式,先傳提秦綬源上学,詳問原告。秦生員上堂,高拱手低折腰,連連作揖,口稱:“公祖大人在上,晚生蘇州生員秦綬源見過禮。”陸官是翰林出身,也敬重讀書種子,故亦立起還揖。秦公站在案前,再將皇甫定慧偷書不還的情形重復,不還的細情訴說一遍。陸官聽他說完,乃問道:“此部板書,共有幾本?”答十六本。“有否眉批?”答有硃色綠色螣黄墨筆,四人批過。問“共有幾頁”,答“每本三十三、三十四五頁不等,第八卷裏有蛀蟲痕,第十卷裏有濕爛三四頁,第十七卷裏有破殘,手寫補寫字十五行半,此係先君孝廉公手蹟,家傳四代,奉為珍寶。去年敝东廖氏見之,願出六百銀兩易之,生員寧饑寒,不甘以先代手澤賣花銀而得一時飽暖。今無端被無恥皇甫竊去,猶如刀割心腸,痛不勝言。但求物歸故主,其餘亦不必追求。”说罷唏噓不盡,幾至垂涕。察其情狀,此書决為秦氏物無疑。

    陸公問了原告,已有端倪,再傳皇甫定慧被告上堂。一聲傳喚,那坐在戶房廊簷底下的皇甫君,立起身来,也整一整衣帽,究屬也是拔貢老爺,不比尋常小民,故而懂得官場模範禮貌規矩。他並不做賊心虛,擺出官腔,不慌不忙緩步轻移,彷彿老臣危素,靴聲橐橐,踱上大堂,望上深深一揖,高稱公祖。自稱貢生皇甫定慧,站而不跪。陸官對他相了一相面,只見皇甫貢生眉心緊蹙,鼻尖鷹嘴,颧骨高聳,髮際低落,頗有凶恶之狀,不似秦綬源文質彬彬,有窮讀書人模樣。陸知縣相了他這種神氣,早有三四分不快,料想此書一定是他偷盜。問他年歲籍貫,答道:“公祖聽稟,貢生原籍安徽池州,十九歲人泮,二十五歲舉優行補廪伏饩,康熙二十年丁酉貢成均,五上秋闈,文章憎命,三荐不售。舍親嘉定廖氏,與有中表之誼,因路隔千里,山水迢遞,疏於來往。今為訪山尋水,覓六朝古蹟,下榻廖氏西廂。廖氏所聘西賓,一塞窒腐儒耳,餖飣未辨,帝虎不分,觍顏好為人師,真誤盡少年子弟。平时惟利是視,贩賣書畫古玩,以西席作市儈,實不足齒之。傖儈甜言蜜語,阿諛趨奉,貢生行李中攜有祖傳珍本宋版漢書一部,於春暮上己令辰,舍親廖君邀友賞花飲酒,酒興濃時,出法書名書一碑帖銅石相玩,此乃文士之積習。貢生一時高興,遂爾忘形,將枕中鴻祕一一取出——此乃自己不好,既屬珍秘,何必烏斯献寶,誨盜取禍?初不料秦綬源一見,讚不絕口,拂刷摩娑,劇於十五之女。當時即欲借觀,貢生因彼此客居,且同住一室,觀玩觀玩有何不可?於是借與瀏覽。孰知秦綬源乃贩賣能手,早識此書可得巨價,暗中四出兜銷,竟有彼同縣潘氏一人,特至嘉定,借訪友為名,竊觀此書,當然愛不忍釋。閒談中,願以白銀六百兩交换。雖未敢與貢生明言,而茶餘酒後,乘隙而探予之口氣,不止三回五次。貢生付諸一笑,絕不介意,意謂文士酷愛古籍,亦屬常事,既無心脫售,又何必與彼齭齭置辯?事過後亦忘懷。再說誰料秦綬源恶心不死,一再无理取鬧,終以攫騙為計,貢生始終不受其愚。彼無中生有,竟想出花樣,膽敢作為自己之物,竟難理喻,形同反噬。幸得當堂明察秋毫,一經水落石出,務請從嚴按律處辦,以儆傚尤,而戒刁頑,实為德便沐恩之至。”陸官側耳細聽皇甫供詞,滔滔汨汨,宛如熟讀舊文,伶牙俐齒,好不利害,說得自己乾乾淨淨。觀其眸子、察其顏色、聞其聲音,縱使這件案子曲在秦姓,這皇甫平日行為,决非善良之輩。今兩造說數,究屬誰是誰非,一時雖未能斷定,此中蛛絲馬跡,尚可尋覓,亦不能憑他一面之詞,即下判决。

    陸官聽皇甫供狀已毕,自己打定念頭,對皇甫道:“這件案本縣略有線索,此部漢書,想在你處,速去取來,呈案備查。將來了结後,再行出結來領。”皇甫始初不肯,然既經入訟,不能由你作主。皇甫依舊崛强不遵憲諭,陸官势將大怒,皇甫看勢不好,只得諾諾連聲,打發差役去取,隨於當堂寫了憑條。堂上抽硃籤在手,唤張遷李陞道:“你兩人狠能辦事,速去廖家,將秦綬源先生家傳的宋版漢書一部,共計十六本,現在廖宅至戚安徽人皇甫慧定房裏,你兩个速去取來,俟案了結,本縣重賞。倘有疏虞,照例重責。”張遷李陞遵命而退。堂上的皇甫聽了問官說話蹊蹺,語中有骨,心中勃勃跳個不住,斜轉眼角,對上首站立的秦綬源看看。那邊站立的原告秦綬源,聽了方纔皇甫之供詞,怒火幾乎燒穿頂門,鬱極險些落下淚來,後來聽得陸官的語氣暗暗幫助,又是樂極,也斜轉眼睛對皇甫看看。一副面目,兩般神氣,若在京戲館班子做起戲來,戲台上板要敲一記小鑼。陸官靜坐在暖閣裏,望下一看,只見他二人怒目而觀,真正好看煞人:看皇甫的情狀,恨不得一口氣把秦姓的吞了下去;姓秦的也是恨得難畫難描。

    張遷李陞捧了硃籤,拿了憑條,一直退下堂來,走到自己房裏吃了一口茶,兩人也不耽閣,不敢遲延:本官在堂上恭候立等,火燒公事,如何可以拖宕片刻?故而拔步飛奔,一直趕到市前巷廖府牆門,門公見公差到來,手捧硃籤,倒是一嚇。張遷上前說明來因,未識漢書取到與否,下回分解。

    評

    趙灶虎無端控告,終至水落石出,君子觀之,能不額手歡呼,與不平人同聲稱快也哉!

    一案方終一案又起,案情奇特尤甚。在俗吏當之,且將束手无策,而陸公拈手即得端倪,其左右逢源之狀,不減當初宜僚之弄丸也。昔人云借書一癡,還書一癡,於以見文人積習,癡者多矣。雖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然世果有宋版漢書,我亦願得而久假之。一笑。

    清朝聖人陸稼書青浦魯莊雲奇評餘姚戚飯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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